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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第四十四章

  覺新和覺英坐轎子到珠市巷去。秦嵩打著燈籠在前面領路。不過一刻鐘的光景,轎子便進了一個不十分大的院子,在廳上停下來。秦嵩領著他們經過拐門轉進裡面去。中間一個長滿野草的小天井。正面三間房屋。左右各有一間小小的廂房。正面房裡都有燈光。他們就往有燈光的地方走去。他們走進當中那間廳堂,便聞到一股鴉片煙味。這是從右邊屋裡出來的。秦嵩先走進裡面去報告:「四老爺,大少爺同四少爺來了。」

  「啊喲,你還不快請他們進來!」這是張碧秀的清脆的聲音,覺新、覺英聽見這句話,連忙走進房裡去。

  床上放著一個煙盤子,煙燈燃著,克安躺在一邊,嘴裡銜了煙槍用力吸著。張碧秀躺在他對面,左手拿著煙槍,戴著金戒指的右手捏了鐵籤子在按那個裝在煙槍小洞上呼呼地燒著的煙泡。克安聽見覺新們的腳步聲,動也不動一下。張碧秀一面給克安燒煙,一面客氣是對覺新說:「大少爺,請你們等一會兒,他就要把這口煙吃好了。你們請坐罷。」

  「不要緊,我們來看四爸的病,」覺新答道。覺英不說什麼,卻只顧笑嘻嘻地望著張碧秀。

  張碧秀看見煙燒完了,便把煙槍從克安的嘴裡取開,放在煙盤裡。克安吞了一下口水,才略略掉過臉來看了看站在床前的覺新和覺英。他們兩人同時給他請了安。覺英還說:「爹喊我們來看四爸病得怎樣。」覺新連忙接一句:「四爸好點了嗎?」張碧秀把煙盤收拾一下,便站起來,笑容滿臉地招呼覺新說:「大少爺,你們請坐。」他看見秦嵩站在門口,便吩咐道:「秦二爺,你去喊小珍倒兩杯茶來。」秦嵩答應著出去了。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給我向你爹請安,說我現在好得多了,不過精神還不好。明軒,你們坐罷,」克安溫和地對他們說,他微微地一笑。但是這笑容就象一塊石頭落在大海裡似地,在他的黃黑的瘦臉上無蹤無影地消失了。他的臉仿佛是一張乾枯的樹葉。

  「四爸的精神還不大好。不曉得四爸哪個地方欠安?」覺新勉強做出恭敬的樣子說。他和覺英都在左邊靠壁的椅子上坐下來。

  克安聽見覺新的話,並不作聲。張碧秀坐在床沿上,便抿起嘴笑道:「他腳板心上生瘡,已經好些了。不過走路還不方便。」他無意間露出了演戲時的姿態,使他的粉臉顯得更美麗了。覺英的一雙老鼠眼貪饞地盯著張碧秀的粉臉。小珍端了茶來,放在覺新旁邊的茶几上。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他把茶杯放好,就退去,靜靜地站在書桌旁邊。

  「不曉得請哪個醫生在看?」覺新又問道。

  「請的是張樸臣。每天敷兩道藥。現在好得多了,」張碧秀代替克安答道。他又問覺新道:「他四五天沒有回公館去了,不曉得四太太著急不著急?」

  「四嬸倒不見得會著急,她一天打牌忙都忙不贏。今天下午家裡還有客,」覺英賣弄地搶著答道。

  「四老爺,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多住幾天。你看四太太都不著急,你又何必著急?」張碧秀滿臉喜色地對克安說。

  克安對他笑了笑,吩咐道:「你再給我燒口煙。」他把手伸到嘴邊,打了一個大呵欠。

  張碧秀答應一聲,便倒下去,把兩腳往後一縮,躺好了,又拿起籤子在煙缸裡挑了煙在煙燈上燒起來。

  克安滿意地看著張碧秀燒煙。覺英羡慕地望著張碧秀燒煙。房裡只有覺新一個人感到寂寞,感到鬱悶。他的眼光彷徨地在各處尋找目標。他看見窗前書桌上堆了八九套線裝書,他知道是一些詩集,他以前在克安的書房裡見過的。對面牆上正中掛著一張單條,兩旁配了一幅對聯。單條是《赤壁泛舟圖》,對聯是何子貞的行書。他也知道它們的來歷:它們曾經掛有祖父的寢室裡面,後來在分家的時候才到了克安的手裡。

  「明軒,聽說省城裡要修馬路了,是不是先從商業場前門修起?門面要不要拆?」克安忽然掉過臉問覺新道。

  「說是這樣說。不過路線還沒有一定。又聽說先從東大街修起。我們公司總經理還可以在外面設法,能夠緩修半年,不要大拆門面就好。不過按戶派捐的命令已經下來了,」覺新答道。

  「其實出點錢倒也還罷了。『那幾爺子』哪年哪月不想個新法子刮地皮?不過拿了人家錢,治安也該維持一下。你看這幾個月裡頭差不多天天都有丘八鬧事。不是打戲園,就是抓小旦,弄得他連戲也不敢唱了。幸好他住在我這裡,壞人才不敢進來鬧他,」克安生產地說,說到「他」字,他又把眼光掉到張碧秀的臉上,伸手向張碧秀一指。他這次說話用力,臉掙紅了,話說完,就開始喘氣。覺新在旁唯唯地應著。

  「你又生氣了,」張碧秀剛把煙泡燒好裝在煙槍上,抱怨地說,就把煙槍嘴送到克安的嘴上,又說一句:「你還是吃煙罷。」

  克安深深地吸了三口,便用手捏住煙槍,掉開頭,吐了一口煙,又對覺新說:「別的也沒有什麼,我就擔心我們公館。修馬路遲早總會修到我們這兒來的。門面一定要大拆,連花園也要改修過。」他聽見張碧秀在催他抽煙,便咽住話,將嘴湊上煙槍,等到煙抽完了,再回過頭來說下去:「那時候免不掉要花不少冤枉錢。所以我看還是早點把公館賣掉好。趁這個時候那些軍人出得起大價錢,七八萬是不成問題的。老四,你回去再把我這個意思向你爹說說。」他的精神現在好得多了。他那張枯葉似的臉仿佛受到了雨水的潤澤,不過憔悴的形容還是掩飾不了的。

  覺英爽快地答應著。覺新不贊成克安的話,只發出含糊的應聲。

  「明軒,我還有一件事情,」克安又說。

  「四老爺,你的話真多,」張碧秀埋著頭在替克安燒煙泡,聽見克安又在說話,便抬起眼睛抱怨了一句。

  「你不要管我,我有正經事情。」克安掉頭對張碧秀笑了笑,又掉過臉去繼續對覺新說:「我有幾千塊錢你們公司的股票。我下一個月,節上缺錢用,我倒想把股票賣掉一半。你看,有沒有人要?你給我想個法子。自從去年八月新米下樹,到現在我還沒有把租米收清。據劉升估計至多也不過前兩年的五成,而且鄉下『棒客』太凶,軍隊團防派捐又重,有幾處佃客還在說要退佃。這樣下去,我們這般靠田產吃飯的人怎麼得了?所以我主張還是早點把公館賣掉,每房分個萬把塊錢,也可以拿來做點別的事情。我這個主張我想你一定也很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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