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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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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民不理睬她們。他用低沉的聲音吩咐道:「春蘭,你快回去告訴五老爺、五太太去。綺霞,你去點個風雨燈來。大哥,請你出去把袁成他們喊來。我到廚房裡喊火房去。」 「好,你們快去。我心跳得不得了。想不到公館裡頭又出這種事情,」周氏喘吁吁地催促道。她心裡很亂,她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她還跺著腳說:「天呀,要保佑四姑娘救得起來才好!」 覺新、覺民、綺霞、春蘭匆匆地往四處走了。琴和芸陪著周氏立在花園外門口。覺新房裡的燈光透過白紗窗帷軟軟地躺在開井時,在石板地和泥土上面出一些花紋。淑華忽然大步往花園裡走去。 「三表妹,你到哪兒去?」琴驚愕地在後面問道。 「盡站在這兒等著,有什麼用處?四妹恐怕就要斷氣了,」淑華又著急,又氣惱,煩躁地答道,一個人賭氣地往井邊走去。 淑華走到井邊,只看見一個黑洞,木頭蓋子放在一旁,一根帶鉤的竹竿靠在井畔走廊矮矮的到簷上。沒什麼改變。從石板縫隙裡響起了蟋蟀的悽楚的叫聲。從園門口送過來周氏和琴、芸諸人的低聲談話。她受不住這靜寂。她俯下頭朝井裡看去。她只見一點灰白色。她悲痛地叫起來:「四妹。」她仿佛聽見應聲。她便張大口發出更大的聲音喚她的四妹。她還興奮地忘了自己地嚷著:「四妹,你再忍一會兒,我們就來救你了!」 綺霞提著風雨燈把周氏、琴、芸等引到井邊。琴含著眼淚對淑華說:「三表妹,你也不必喊了,她不會聽見的。你站開一點。」 「她聽見的。我喊她,她還在答應!」淑華熱烈地爭辯道。綺霞把風雨燈提到井口,淑華把頭放在燈前。但是她依舊看不清楚井底。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臉的淚痕在那裡發亮。 周圍的黑暗突然加濃,電燈熄了。覺民帶了火夫和廚子的下手打著燈急急忙忙地從外面進來。在他們的後面還跟著幾個女傭。井邊頓時熱鬧起來。 廚子的下手把手裡提的風雨燈掛在走廊的屋簷下欄杆前。四周顯得亮多了。火夫拿著竹竿放下井去,他想鉤起什麼東西。眾人屏住呼吸看他的動作。他試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他和廚子的下手商量著其他的辦法。廚子的下手又把綺霞手裡的燈要來,設法掛在那株俯瞰著井口的老松樹的一根粗枝上。火夫想起了繩子,便回頭跑出去在廚房裡拿了繩子來。 人聲嘈雜,眾人議論紛紛。沈氏帶著春蘭半跑半走地進到園裡。她披頭散髮,帶著滿臉的眼淚和鼻涕,歇斯特裡地哭喊著:「四女,」發狂地奔到井口來。 「五舅母,你小心點,」琴連忙拉住沈氏的袖子,溫和地提醒道。 沈氏看看琴,好象不認識琴一般。她又看看站在井邊的別的人,她忽然大聲責備道:「你們怎麼都白白看著?也不動手救她一救?」沒有人理睬她。她又俯在井口高聲哭叫「四女」和「貞兒」。 覺新又帶著袁成、文德和兩個轎夫來了。井邊擠滿了人。各人有各人的主意,大家爭先說話,沈氏又不時地發出哭訴,而且招魂似地呼喚著淑貞的名字來打岔他們。別人無法勸阻她,她已經失掉理性了。做父親的克定始終沒有來。覺新和覺民在井邊指揮一切。 不幸的消息傳佈得很快。人越來越多。連覺英和覺群也來看熱鬧了。忙亂之後又繼續著忙亂。煩躁增加著。眾口紛紜地議論著,哭叫和抱怨混在一起。經過了長時間的商量,而且在「重賞之下」,人們才決定了下井救人的辦法。 在嘈雜的人聲中,兩個轎夫用粗繩子把那個年輕的火夫放到井裡去。繩子縛在火夫的腰間。繩子跟著人夫的身子慢慢地往下墜。轎夫們俯下頭不斷地跟那個火夫交談。繩子不再往下落了,但是它還在微微搖搖。轎夫們大聲在問放。繩子猛然抖動幾下,又停住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繩子上。希望與苦痛在搏鬥。這是一個難堪的時刻。連喜歡講話的人也都沉默了。 繩子又動起來,火夫在下面大聲叫喚。轎夫們開始拉動繩子。廚子的下手和袁成、文德也去幫忙。他們五個人用力拉著,把繩子一寸一寸地拉上來。眾人的眼光就跟著繩子移動。大家的心也隨著繩子跳動。每個人都把一些話咽在嘴邊,只等著在一個時候讓感情暢快地爆發。 於是一個可怖的雷響了!袁成、文德、覺新、覺民都撲到井口去,彎著腰蹲在那裡。他們在移動一件東西,口裡不住地講著簡短的話。他們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離開井口。覺新、覺民兩人抬著淑貞的屍首走下井邊臺階。文德和袁成跟在後面。高忠和蘇福也從外面趕來了。風雨燈的燈光無意地落在那張小眼小嘴的秀麗臉上,依舊是那張忍受的、帶著哀怨的面顏,前劉海緊緊貼在額上,眼睛閉著,左眼皮上和左邊額角上還留著幾縷血絲,血滲在水珠裡不斷地從髮鬢間滴下來。嘴微微閉著,嘴角有血跡。衣服浸透了水,裹住她的瘦小的身子。小腳上的繡花緞鞋卻只剩了一隻。一根散亂的辮子重重地垂下來,一路上滴著水。 女人們痛苦地、恐怖地低聲叫著。有的掉下眼淚,有的閉著眼睛唉聲歎氣。淑會悲痛地喚了幾聲:「四妹!」她傷心地哭了。琴也用手帕蒙住臉抽泣起來。 但是在這些人中間最痛苦、最傷心的還是沈氏。她看見淑貞的面容連忙撲過去,一把抓住那個還在滴水的冰冷的手,帶哭帶嚷地把她的臉往淑貞的身上擦。覺新和覺民只得停在臺階上,他們無法移動腳步了。 「五弟妹,你不要傷心了。等把四姑娘抬回屋裡去再說,」周氏連忙過去拉住沈氏的膀子勸道。 覺氏不肯聽話,仍然帶哭訴地抱著淑貞的身子不肯放。覺民忍不住掉頭對旁邊的人說:「你們勸一勸。」 克明抱著水煙袋同張氏一起來了。翠環提著燈跟在他們的後面。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克明沉著臉,什麼話也不說。他心裡很不好過。他仿佛受到一個大的打擊。他見到了一個不可避免的災禍的朕兆。他並不是特別關心淑貞。他是在悲歎他那個逐漸黯淡的理想。他知道他們步一步地走近毀滅的道路了。 張氏捧著大肚皮走過去幫忙周氏安慰她們那個哭得很傷心的五弟妹。琴也過去勸沈氏。她們幾個人終於把沈氏拉開了。也不用木板,覺新和覺民一個抱頭,一個抱腿,抬著淑貞的屍首走下了臺階。文德和高忠在旁邊幫忙抬著淑貞的背。他們慢慢地走著,出了園門。好些人跟在他們的後面,沈氏不停地在路上發出傷心的哀號。 覺新抬著淑貞的上半身。他裝了一腦子的痛苦思想。他的眼淚時時落到淑貞的冰冷的臉上。覺民抬著淑貞的腿。他始終被悔恨的痛惜折磨著。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掉一滴淚。他望著那張沉睡似的臉,痛苦的回憶不斷地啃著他的腦筋。他允許過要援救她,她始終等待著他的幫助。如今他輕易地辜負了一個寂寞的小女孩的信任,再沒有補救的辦法了。 他們抬著淑貞出了過道,走下天井,經過堂屋門前往右廂房走去。這個工作本來不必要他們來擔任。但是他們遣走了袁成和蘇福,自動地抬起淑貞的頭和腳。袁成彎著背包了一眶淚水,幾次走到覺新的身邊,說,「大少爺,讓我抬罷。」蘇福不聲不響跟了上來。覺新只是搖搖頭,不回答一個字。這是他們對這個小妹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這個孤寂的小妹妹,她需要他們的愛護,然而他們並沒有把適當的愛給她,他們撇下她,讓她一個人孤寂地走上毀滅的路。她寂寬地生,寂寞地死,在這十五歲的年紀,她象一朵未到開花時候就被暴風雨打落了的花苞。 他們默默地繼續走著。淑貞的身子在他們的手裡變得更沉重了。這是愛的工作。這也是痛苦的工作。這個柔軟的瘦小了的身子忽然變成了鐵塊一般的東西。它不僅沉重地壓住他們的手,它還象鐵石一樣地壓在他們的心上。頭上是一個廣闊的黑暗的天空,後面跟隨著一大群搖晃的咕噥著的黑影。他們能夠把這個心上的重壓推到什麼地方去?一個怨憤不平的聲音在覺民的心裡叫著:「為什麼我們都活著,大家都活著,偏偏該你一個人死?為什麼大家要逼著你走那一條路?你從來沒有傷害過一個人!」 但是如今一切都是多餘的了。她的帶血的小嘴連一個字、一個訴苦的聲音也吐不出來了。他看看天,天仍然是廣闊的,黑暗的,滿天的星子也增加不了多少光輝。北斗七星永遠指著北方,北極星依然那樣地明亮。它們是見過了千千萬萬年的人世的,它們現在也不能夠給他一個回答。這是一個黑暗的、絕望的時刻。不過沒有人注意到覺民的可怕的面容。 他們進了淑貞的房間。春蘭已經把燈點燃了。房裡沒有一點改變。書桌上還放著淑貞的未做完的針黹。五房的女傭胡嫂先去取下淑貞床上的帳子。文德和高忠便鬆開手站在一邊,幫忙覺新和覺民把淑貞的屍首放到床上去。淑貞的頭靜靜地壓在那個雪白的枕頭上。覺民拉了一幅薄被蓋住她的身子。覺新還摸出一方手帕,替她揩去臉上的水跡的血跡。她仿佛還是在睡夢裡似的,她做的一定是悽楚的夢。他們剛剛離開,沈氏馬上瘋狂地撲過去。她拉開薄被,俯在淑貞的又冷又濕的身上,小女孩似地大聲哭起來。春蘭跪倒在床前,把頭埋在淑貞的腳邊,傷心地哭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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