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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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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相信,」琴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好象用一股清風把話吹進他的耳裡似的。 「我昨晚上真想來看你,我曉得你在等我,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要把昨天開會的情形告訴你,」覺民忽然熱情地象讀書似地說起來,聲音裡充滿感情,不過並不高。「昨天我真象做了一個愉快的夢。我應該把夢景說給你聽,我曉得你一定等著聽它。但是我回家太晚了,」他的臉上現出了惋惜的表情。「我沒法跑來看你。我一晚上就喚著你的名字。」他閉了嘴。可是他的熱烈的眼光還在呼喚他。 琴感激地但又嘻笑地輕輕指著他說:「你真要發瘋了。」 覺民滿足地笑答道:「幸福來的時候,常常會使人發瘋的。」 「我就沒有發過瘋,」琴帶著愛嬌地小聲說了這一句,便走到寫字臺前面籐椅上坐下。她正坐在他的斜對面,把半個身子都壓在桌面上。她興奮地、帶點夢幻地望著覺民說:「你快告訴我昨天的情形。」 覺民不再說別的話,他的幸福好象是跟他們的事業分不開的。他聽見提到昨天的情形,他的心又被一陣忘我的喜悅抓住了。他的眼裡射出更熱烈的光輝,他開始對她敘述昨天的故事。他很有條理地而且很詳細地說下去,他的聲音十分清楚,就象泉水的響聲。這是不會竭盡的噴泉,這是浹淪肌髓的甘露。琴注意地聽著,她點頭應著,她發出清脆的笑聲讚美著。她的心被他的敘述漸漸地帶到遠遠的夢景似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那裡只有光明,只有微笑。她的臉上就現出這種仿佛永遠不會消滅的微笑。 李嫂端茶進來,打斷了覺民的敘述,也打斷了琴的夢景。但是這個女傭一走出去,覺民的嘴又張開了,琴的眼睛又發亮了。覺民拿起杯子喝茶的時候,琴感到幸福地望著他微笑。覺民繼續講他的故事的時候,琴的臉上又罩上了夢幻的色彩。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一盞清油燈比得上一萬支火炬,一個小小的房間仿佛就是美麗的天堂。房裡沒有黑暗,他們的心裡也沒有黑暗。年輕人的夢景常常是很誇張的。但是這誇張的夢景卻加強了他們的信仰以及他們對生活的信仰。 敘述完結了。「聖火」。仍然在他們的心裡燃燒,雖不是熊熊的烈火,但是他們也感到斯捷普尼雅克(那篇《蘇菲亞傳》中引過他的文章)所說的「聖火」了。兩個人心裡都很溫暖,都感到生活力滿溢時候的喜悅。他們暢快地、自由地、或者還帶點夢幻地說話。琴發出一些詢問,覺民詳細地解釋。她完全瞭解了。她仿佛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了一切。他的眼睛真的就成了她眼睛。他使她看見那個美麗的夢景。 穿過陰森森的堂屋(在那裡只有神龕前麵點著一盞懸掛的長明燈),從張太太的房裡送出來覺新的咳嗽聲。這具聲音不調和地在琴在夢景裡響起來。琴驚醒似地把眼睛掉向對面房間。她這時才記起覺新的存在了。她看見覺新的側面影子。覺新在那邊說話。她忽然換了一種聲音問覺民說:「媽跟大表哥不曉得在說什麼,你知道嗎?」覺民也把頭掉過去看對面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才猜度地答道:「或者是在勸大哥續弦也說不定。」 「我看不見得,」琴搖搖頭說:「媽有天跟我談起這件事,我說大表哥目前一定不會答應,而且他現在還未滿孝,媽也就不提了。」 「我知道媽同三爸、三嬸他們都希望大哥早點續弦。他再有三個月就滿孝了,時間也很快。其實我也贊成他續弦。我看他一個人也太苦了,」覺民解釋地說。 「你也贊成他續弦?」琴詫異地說。接著她溫和地表示她的見解道:「我看他續了弦以後也許會更苦。他跟大表嫂那樣要好,還有梅表姐。」 「但是你沒有看見他晚上常常俯在書桌上流眼淚。他一天受夠了氣,可以在哪兒得到一點安慰?他什麼都沒有,」覺民的溫和的聲音裡含了一點點痛苦。 琴不說話了。她覺得憂鬱在輕輕地搔她的心。她跟覺民一樣,只有在談到別人的不幸的時候,才受到痛苦和憂鬱的襲擊。 「其實大哥只要能夠把脾氣改改,也還有辦法。還有些人比大哥更悲慘,我們的四妹,還有枚表弟。枚表弟吐了血,明明生肺病,大舅也不讓他看醫生,」覺民憤憤不平地說。這個時候他的眼睛看見的不是光明,卻是一些受苦人的沒有血色的臉。這是一個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個不愉快的消息。錢梅芬吐血的事還深深地印在琴的心上。她的「梅姐」曾經咯著血對她講過一番慘痛的話。梅因吐血而死。 現在年輕的枚少爺又在吐血。這是一個可怕的判決。她並不愛惜那個懦弱的青年。但是她(一個年輕人)愛惜年輕的生命。這意外的消息的確是一個打擊。幸福的夢景暫時退去了。她開始從覺民那裡知道了詳細的情形。又是一個悲劇,他們仍然只有束手旁觀。這是難堪的痛苦,琴受不住這幸福後的痛苦,喜悅後的憂鬱,她苦悶地問覺民道:「我們的時候究竟哪到才會來?」 「你為什麼要問這種話?」覺民奇怪地問道。他注意地望著她,他的眼光是溫柔的,但又是堅定的。琴的疑問反而使他更清醒了。 「我看不過,為什麼還應該有這樣多的犧牲?而且都我們時常看見的人,」琴痛苦地答道。 「你忘記了,三弟是怎樣走的?二妹又是怎樣走的?他們不是都得到了勝利嗎?」覺民仍舊溫和地安慰她,他的臉上浮起了鼓舞的微笑。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世界上並沒有一件容易的事。什麼事情都要看人的努力怎樣。我們的工作才開始,就有了這些成績。」他看見她不答話,便又親切地問一句:「你相信我的話嗎?」 琴望著他,好象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等他說完最後一句。她忽然點點頭,柔聲答道:「我相信。」她對他微微一笑,但是淚水浮上了她的眼睛。「你哭了?」覺民愛憐地說。他從袋裡摸出手帕遞給她。 「我現在倒不難過,」琴感激地答道。她接過手帕揩了揩眼睛。她又問他道:「這兩天三表妹、四表妹都好嗎?你們公館裡頭有些什麼事,你快告訴我。說完我們好到媽屋城去陪大表哥談話。」她把手帕交還給覺民。 「昨天開完會,我送鑒冰回家。她跟我談了好些話,她還說過兩天來看你,說不定就在明天,」覺民放好手帕,含笑道。「讓我先講鑒冰的事情。」 「好,請你快講,你為什麼早不說?」琴感到興趣地催促道。覺民在幾天前就把黃存仁臨行前的談話轉告她了。 他們談完話,便走到對面張太太的房裡去。張太太坐在床前把藤躺椅上,看見他們進來,好意地對琴笑道:「琴兒,你同你二表哥才一天沒有見面,就有好多話說不完?」 琴紅著臉笑笑,不作聲。 「你也不過來陪陪你大表哥,你們只顧說你們的話,」張太太又說,話裡有責備的調子。她近來更愛好的女兒,而天看見年輕人的純潔的、真誠的快樂,只有給她開始乾枯的心增加生意。這兩張充滿朝氣的臉一出現,立刻使房裡感傷的氣氛消散了。「媽近來常常愛跟人家開玩笑。我現在不是過來陪大表哥嗎?」琴帶著一個被寵愛的女兒的愛嬌笑答道。 「大表哥還請你後天去耍,我也要去。你病好,後天也可以出門了,」張太太興致很好地接著說。 「芸表妹也去,她說好久沒有看見你了」覺新帶笑地說。 「媽要去,我自然跟著媽去,」琴爽快地答道:「我也掛念芸妹。」她把眼光掉去看覺新。她看出在他的淡淡的微笑下面仍然常常漏出憂愁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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