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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張太太微笑說:「我說的是正經話。大表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麼。你剛才說我對什麼事都不大用心。我也上了年紀了,家裡頭又沒有一個男丁,我還有什麼事放不下心?」她的語調稍稍改變了一點。「我就只擔心一件事情,就是你的親事。」

  「媽,你又說這種話!你再說,我就要進去了!」琴反抗地打岔道。

  張太太先做個手勢安定她,然後說:「你不要走,你大表哥又不是外人,還怕什麼。你不是時常在我面前講什麼新道理嗎?怎麼聽見談起親事又害起羞來了。」

  琴經她母親這一說,不覺含羞地笑了笑,便把頭略略埋下,不再說走的話了。

  「現在年輕人的心事真難捉摸,」張太太繼續往下說,「我的頭也給你們纏昏了。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新名堂真多。講道理我也講不過你們,」這些話還是對琴說的。

  她接著掉頭對覺新說:「明軒,我現在就只有一件心事。我覺得琴兒也配得上你二弟,我早就答應過他們。你媽也很有這個意思。琴兒給她祖母戴孝也早滿了。如果不是他們兩個人時常談什麼新主意,新辦法,我早就給他們把事情辦妥了。如今情形究竟跟從前不一樣,我怕我的頭腦頑固,做事情不當心倒會害了他們。我就只有琴兒這一個女兒。明軒,你們年輕人容易明白年輕人的心事,一個是你的表妹,一個是你的兄弟。你素來對他們都很好,所以我把這件事托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辦好,使我放心的。」

  她坦白地、有條理地說著,她的眼睛帶著懇切的表情望著覺新的清瘦的臉。

  「姑媽,請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給姑媽辦好就是了,」覺新感動地一口應承道。他的話是誠懇的,他這時完全忘記了那許多可能有的障礙,他也不去想他的家庭環境。覺民好幾次把眼光射往琴的臉上去。琴也不時偷偷地看覺民。

  琴的臉上泛起紅色,但是一股喜悅的光輝籠罩著它。這樣的害羞反而增加了少女的美麗。這使得覺民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幸福。覺民的臉也因了興奮和感激而發紅。等到張太太把話說完,他癡呆似地望著姑母的已經出了衰老痕跡的慈祥的臉,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的鎮靜,他的雄辯,這個時候完全離開了他。他覺得無窮無盡的幸福的把他包圍在裡面。對於覺民,對於琴,他們僅有的那一點疑懼現在也完全消失了。他們再看不見什麼障礙。他們覺得他們的前途充滿了光明。

  「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明軒,你肯幫忙,不說我自己,就是他們兩個也一樣會感激你的,」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方方正正的臉上現出了喜色。她又用柔和的眼光去看她的女兒。琴覺得自己好象是一個得寵的小孩似的,親切地喚了一聲:「媽!」

  張太太驚訝地望著琴,吐出一聲:「嗯?」

  琴正要說話,但是話到喉邊又被她咽下去了,她紅著臉望著母親笑,後來才說:「想不到你也有新思想!你倒是個新人物!」她是真心地稱讚她的母親,不過她原來要說的話並不是這兩句。

  「琴兒,我看你要瘋了!」張太太揮手曬笑道,「我哪兒懂得什麼新思想?說實話,我並不贊成你們那些新思想。不過」她溫和地笑了笑,「我覺得你們兩個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紀大的人又不爭氣。我自己年紀老了,也該讓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們作對。」她又看看覺民,帶點教訓的口氣說:「老二,我就擔心你這脾氣。你鋒芒太露。那天在你媽屋裡,你說話未免太凶。對長輩究竟不應當象那樣說話。叫我罵也不好,不罵也不好。我曉得我如果罵了你,回到家裡琴兒一定要跟我大吵……」

  「媽,你當面說謊!我幾時跟你吵過嘴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拿她開玩笑,有點不好意思,便帶笑地嚷道。

  張太太高興地笑起來,望著琴說:「你不要跟我辯。我雖是上了年紀,然而你們這點心事,我還看得出來。我也不怪你們。」她又帶著信任的口氣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心腸好,性子剛強,又還穩重,所以我不管你們。你們年紀輕輕,日子久長。我是個老古董,我不會來妨害你們的前程。」她又向覺新問道:「明軒,你覺得我這個意思對不對?」

  「姑媽的見解很對,連我都趕不上姑媽,」覺新高興地答道。

  「明軒,你又在跟我客氣了,」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覺新的臉上。她又說:「明軒,你什麼都好。你有些地方象你父親。不過你心腸太好了,你什麼人的話都肯聽,什麼事情你都受得下。也真虧得你,我曉得你這些年也受夠苦了。我也替你難過。……」

  「這也不算什麼。這是應該忍受的,」覺新謙虛地說。

  「不過我總覺得大哥太軟弱。他什麼事都敷衍人,但是人家並不領他的情,反而更加欺負他。譬如倩兒的事,他出了力,花了錢,反倒把四嬸得罪了,」覺民不以為然地插嘴道。

  「你的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你不曉得我的處境。未必我就甘願受氣?」覺新痛苦地看了看覺民,訴苦似地辯解道。

  覺民不相信他哥哥所說的「處境」兩個字可以作為「軟弱」的藉口,他還想說話。但是給太太先發言把他的嘴堵住了。覺新的痛苦引起了她的同情。她不願意再揭開覺新心上的傷口,增加他的痛苦,所以她出來替覺新辯護道:「明軒,你的處境的確比別人都苦,我了曉得一點。我等一會兒還有點話跟你說。不過你也應當時常寬寬心,找點快樂的事情。我看你近來興致不好。你究竟是個年輕人,太消沉了敢不好。」

  覺新接連地答應「是」。覺民聽見這番話,會意地跟琴對望了一眼,他的臉上浮起微笑,也就不再做聲了。

  僕人張升從外面進來,手裡拿著一對蠟燭和一把香。他在供桌上擺好燭臺和香爐,插上蠟燭,把香放在香筒裡,掛上桌帷,又安好椅子,放好拜墊,便走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拿了杯筷和小酒壺進來,把懷筷安好。後來李嫂從外面端了菜來遞給張升,覺新、覺民兩人接過菜碗來,放到供桌上去。等到六碗菜放齊了,覺新便提著酒壺去斟了一杯酒。張升點燃了蠟燭。覺新點燃一炷香,作了揖把香插在香爐裡面,然後請張太太行禮。覺新、覺民和琴也依次走到拜墊前面去磕頭。

  這是琴的父親的忌日。行禮的就只有這寥寥的四個人。覺新斟了三巡酒。他們寂寞地磕了三次頭。這個亡父的逝世紀念日並沒有給琴帶來多少悲痛的追念。她的父親死得太早了,不曾在琴的心上留下鮮明的印象。這寂寞的行禮不過引起琴對她居孀多年的母親的同情和關心。她偷偷地看她的母親,張太太默默地

  站在女兒的旁邊,埋著頭不看任何人。琴知道她的想起從前事情心裡不好過。她看見覺新拿著一張黃表在蠟燭上點燃,走到門口把黃表遞給張升,便溫柔地、親熱地輕輕喚了一聲:「媽。」張太太回過頭來看她,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張太太臉上的愁雲慢慢地飛散,接著柔和的微笑蓋上了張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面顏。

  午飯後,覺新陪姑母到房裡去談話。覺民自然到琴的房間去。琴等著覺民坐下(他坐在窗前案頭一把靠背椅上),便走到他身邊低抱怨道:「你昨天也不來,人家等了你一天。你也想得到我多麼著急。媽總說我病剛好,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出去。」

  「你想我怎麼走得開?他們怎麼肯放我走?昨天大家的興致都很好。可惜就少你同黃存仁兩個,」覺民興奮地望著琴,那一雙明亮的大眼點燃了他的熱情。她站在他的身邊,她的眼光裡帶著柔情。她的眼睛裡只有一個他的面貌。她是屬￿他的。他對自己的幸福再沒有一點疑惑了。他還記起張太太先前說過的話。那些可能有的障礙也給那番話摧毀了。今天好象幸福全堆在他的身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光輝,熱情帶給他的是喜悅,是滿足,是感激,是透徹全身的溫暖,是準備做一件獻身工作時候所需要的創造力。

  這是純潔的愛,裡面並沒有激情,沒有欲望。他的眼光看入她眼睛的深入(不,應該說是心靈的深入);她的眼光也同樣看入了他的。兩個人真可以說是達到完全的互相瞭解了:每個人再沒有一點秘密,再沒有一個關得緊緊的靈魂的一隅。兩顆心合在一起,成了一顆心,一顆更明亮、更溫暖、充滿著活力的心。每個人在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而且看見了自己的幸福。過去,現在,將來打成了一片,成了一個無開始無終結的東西。這是他們的光輝的前途。這樣的愛不是享樂,不是陶醉,他們清清楚楚地接受著幸福,而且準備帶了創造力向那個前途走去。

  這是兩個不自私的年輕人的純潔的幸福的時刻。他們真正感到象法國哲學家居友所說的「生活力的滿溢」了。覺民象吸取瓊漿似地盡力吸收琴的眼光,忽然露出了光明的微笑,柔和地指著琴說:「你現在在我的身邊,我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我多麼快活!?他又把聲音放低說:「我相信任何勢力、任何障礙都分不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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