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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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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軒,你坐罷。你有什麼事情?」王氏淡漠地說。 「四嬸,」覺新懇切地說,「倩兒的病有點不行了。我來跟四嬸商量,馬上請個好點的醫生來看看,或者還可以挽救。」 「現在這樣晚還請醫生?」王氏冷笑道:「倩兒不過一點小病,有個醫生給她看病,過幾天就會好的,也值得你夜深跑來告訴我!她已經吃過好幾副藥了。難道我就不曉得?」克定仍然翹著二郎腿,安閒地在那裡抽紙煙,把煙霧慢慢地噴到空中去。「四嬸還說是小病?人都快要死了!四嬸還不趕緊想個法子?」覺新著急地辯道。「死了也是我花錢買來的丫頭,用不著你操心!」王氏賭氣地答道。 翠環膽怯地站在門口,低聲對覺新說:「大少爺,我們走罷。」 覺新心裡很不舒服,不過他還沒有忘記倩兒的事情。他還想說話,但是聽見翠環的聲音,他的心冷了半截。他知道他的話在這裡是沒有用的。除了給他自己招來麻煩外,不會再帶來什麼東西。他只得把一切忍在心裡,沮喪地垂著頭打算走出房去。 克安帶著笑容拿了一張紙從外面進來。他看見覺新站在房裡,便詫異地說:「明軒,你也在這兒?你有什麼事情?」然後他又高興地說:「你來看我新做的詩,這是給芳紋的兩首七絕。我念給你聽。」他走到桌子前面,借著燈光,搖擺著頭鏗鏘地把那兩首肉麻的詩讀了出來。他讀完詩還躊躇滿志地四顧問道:「如何?」「妙極了!妙極了!我自愧不如,」克定帶笑地恭維道。 「明軒,你說,你覺得怎樣?」克安又掉頭問覺新道。他好象得不到滿意的回答,就不肯把覺新放走似的。 「四爸的詩當然很好,」覺新敷衍地稱讚道,不管他的心裡裝滿了多大的輕蔑和憎厭。 「明軒,你知道這兩首詩的妙處在什麼地方?」克安聽見覺新贊他的詩好,非常高興,又得意地望著覺新問道。 覺新木然望著克安的黑黑的八字鬍和兩頰上密密麻麻的鬚根,一時答不出話來。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地聽過克安的詩。他只得帶點困窘地說了兩次:「這個……這個……」 「這個你還不知道,」克安失望地接下去說。「你再聽我念一遍。」他又搖頭擺腦地念起來。但是他剛把一首詩念完,王氏卻不耐煩地打岔道(她是在對覺新說話):「明軒,你怎麼不把剛才的話對你四爸說?」 「什麼話,明軒,你來說什麼事?」克安驚訝地問道。他不再讀手裡的詩稿,卻抬起頭看看覺新,又看看王氏。 覺新聽出王氏的譏諷的調子,他的臉色變白了。但是他還保持著禮貌簡短地答道:「我看見倩兒病重,來跟四嬸商量,請個好點的醫生來給她看一下。」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話不會發生效力。 「原來是這件事情,」克安哂笑道,「明軒,你倒有閒工夫管這種小事情。明天早晨喊人請羅敬亭來給她看看就是了。這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的?」 「四爸,恐怕等不到明天了,」覺新著急地說。 「那麼翠環,你出去喊個大班馬上去請羅敬亭來,」克安隨口答道,他看了翠環一眼。翠環剛剛答應一聲,她的聲音就被王氏的帶怒的大聲掩蓋了: 「你說請羅敬亭?說得好容易?你曉得脈禮要多少?就是我生點小病,也還不敢請羅敬亭!」 「這一點脈禮又算得什麼?要治病就不必貪圖省錢。四太太,我看還是請羅敬亭來給倩兒看看罷。倩兒病早點好,也多一個人服侍你,」克安溫和地說。他並不贊成王氏的意見。 王氏把眉毛一豎,厲聲說道:「話說得好聽!我倒不敢當羅!我曉得你看上了那個小『監視戶』!我前兩天人不舒服,也不見你說請羅敬亭。那個小『監視戶』的病一半是裝出來的,我給她撿過好幾副藥,已經很對得起她了。你還要請羅敬亭來。我問你,高公館裡頭有沒有過丫頭生病請名醫看脈的事情?我曉得你的心,你巴不得我早點死了,你好把倩兒收房。你這個人真沒有良心。你在外面鬧小旦,我也沒有跟你吵過。你想在我面前『按丫頭』,那卻不行!」她怒容滿面,好象要跟她的丈夫吵架的樣子。 克安並不打算吵架,他只把眉頭略略一皺,勉強做出笑容敷衍道:「我哪兒有這種心思?我不過隨便說一句話。你說不請羅敬亭,就不請,也犯不著這樣生氣。」 「大少爺,走罷,三小姐還在等著,」翠環輕輕地在旁邊提醒覺新道。 這一次覺新不再遲疑了。他不想再聽王氏講話,便告辭出去了。 淑華還在飯廳裡等候他們,看見覺新神情沮喪地走出來,知道事情沒有辦好。不過她還抱怨一句:「你們怎麼說了這麼久的話?也不管人家等得心焦不心焦!」 覺新簡單地答道:「我們快走,我等一會兒告訴你。」 他們跨出門檻,又轉個彎,沿著石階走去。翠環仍舊給他們打風雨燈照路。覺新歎口氣說:「現在真是沒有辦法了。」 「大少爺,全是我一個人不好。我害得你受一肚皮的氣,」翠環帶歉意地說。 「怎麼能說是你不好?這全是他們不好。如果依得我的脾氣……」淑華氣憤地插嘴說,她忽然停頓一下。但是覺新卻接下去說話了。 「這不怪你,你全是為著想救倩兒,你沒有錯。倒是倩兒才可憐,我沒有想到他們的心腸會這樣硬,」覺新感動地安慰翠環道。這時他們已經走過淑華的窗下,覺新吩咐翠環回去,她卻堅持著要打著燈照他們回屋。 在路上覺新又把他在王氏房裡見到的情形和聽到的話對淑華詳細地說了一番。不久他們就到了覺新的房間。淑華留在覺新的房裡,聽完他的敘述的後面一部分,翠環便動身到張氏的房裡去。翠環臨走的時候,覺新還溫和地安慰她:「你不要著急,說不定倩兒的病明天就會有轉機。四太太不肯請醫生,我明早晨就喊人去請羅敬亭。」 「明天不曉得還來得及來不及」翠環自語似地痛苦地說。 「哇!」靜夜裡忽然響起了一個女孩的痛苦的哭叫聲,這使得他們三個人發愣了。 「我二回不敢羅!」那個女孩哭叫道。同樣的聲音響了幾次。後來聲音又減低,成了斷續的哭泣。 「大少爺,三小姐,你們聽,春蘭又在挨打了!」翠環悲痛地說。他連忙掉轉身子,頭也不回地揭起門簾匆匆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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