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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第三十四章

  琴在高家住了兩夜。她回家第二天就發燒,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她因病不能夠參加《利群週報》兩周年紀念會。那天覺民去得早。他到報社的時候,社裡還只到了張惠如、方繼舜幾個人。

  「蘊華還不能夠出來?」張惠如看見覺民一個人走進來,便問道。

  「她的病好了,不過還沒有完全復原,她母親不肯讓她出來,」覺民含笑答道。

  「真不湊巧。偏偏走了存仁,病了蘊華,」張惠如帶點掃興的神氣說。

  「不要緊。我會把一切事情講給她聽,」覺民順口答了一句。他抬起頭到處看了一下,又在屋裡走了一轉。這是他們新搬過來的雙開間的鋪面(就在舊地址的隔壁)。房間寬大。當中那張餐桌上鋪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正中放一瓶鮮花。餐桌的四周安了許多可以折攏的掎子。剛剛粉刷過的白壁上有好幾幅各國革命家的肖像,都是從一本叫做《世界六十名人》的大書上抽出來的。張還如站在一個凳子上,正在用圖畫釘把它們一幅一幅地在壁上釘牢。靠壁,一邊有兩個書櫥,另一邊放著兩個茶几和三張靠背椅。靠裡有一間用木板隔出來的小屋。小屋裡面有兩張小條桌,還有一個文件櫃。方繼舜正俯在一張條桌上寫字。另一張條桌上堆了一些文件。角落裡還有兩堆剛印好的小冊子。

  這些新氣象便是他們幾天來辛勞的成績。每一樣東西都可以表示年輕人的熱誠、勇敢、信賴、大量(無私心),以及他們的創造的衝動。這裡似乎是一個理想的家庭。在這裡有的是和睦,有的是親愛。共同的信仰把他們系在一起。相同的是大家的心靈深處。大家最敬重、最寶貴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因此他們能夠以赤心相見。沒有隔閡,沒有猜忌,大家全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這是覺民常常感覺到的。這個感覺給他帶來過許多次衷心的喜悅。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時的掃興終於被這樣的喜悅驅散了,而且他在喜悅以外還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

  這是一個慶祝的日子,也可以說是酬勞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種了兩年的人現在見到他們的收穫了。程鑒冰來了。她的臉上仿佛閃耀著春天早晨的陽光,她帶著清新的朝氣走進來,帶笑地誇獎道:「你們弄得真好!我還怕你們來不贏!」她看見覺民,特別親切地對他笑笑,接著又關心地問道:「怎麼蘊華沒有來?我想找她談談。」

  「她的病還沒有全好,她母親不讓她出來,」覺民答道,這一次他沒有掃興的感覺了。他帶著溫和的微笑招呼程鑒冰。他想起了黃存仁那一晚對他說的話,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請你哪天到她家裡去耍。」

  「我過兩天一定去看她,請你轉達一聲,」程鑒冰興奮地含笑說。她會意地看了覺民一眼。

  「鑒冰,你這兩天怎麼不來幫忙?我們都忙,你卻躲起來,你應該受罰!」張還如剛從凳子上跳下來,得意地看了壁上那幾張肖像,便轉過頭來帶笑地抱怨程鑒冰道。「這幾天我家裡事情多,我祖母又生病。晚上我實在逃不出來,」程鑒冰紅了一下臉,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她又把眼光轉到張惠如的下頷突出的三角臉上,忍住笑對他說:「我前幾天出來過。我走過你那個裁縫鋪,看見你穿著黃袍坐在長板凳上,俯在案上縫一快布片。你的頭差不多要挨到布上了,所以你沒有看見我。你真像個裁縫徒弟,不過衣服有點不對,你這件黃袍就應當脫掉。

  我想跟你說話,又怕你不方便。「她抿嘴笑笑,又說:「我怕你的師傅會干涉你,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不然我會托你代我請假。「

  眾人笑了起來。張惠如含笑說:「請假?你又太客氣了。還如不過跟你開玩笑,你就長篇大論地說了一大套。我們沒有人會怪你的。說起請假,我今天倒向師傅請了假。我的眼睛近來漸漸不行了,不然我怎麼前天會沒有看見你?我就要去配眼鏡。」「惠如,我哪天來看看你做裁縫的情形,」覺民忽然大聲地對張惠如說。他不是在開玩笑,卻是在說欽佩的話。

  「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麼好看!」張惠如和氣地哂笑道。他隨便伸出左手給覺民,笑著說:「你看,我這只手就跟你們的手不同!」

  大家都伸過頭去看那只手,頭、二、三,三根指頭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針眼。「痛嗎?」程鑒冰皺起眉頭,低聲問道。

  「現在不痛了,」張惠如平靜地答道,「這是我自己手藝『溫』。」過後他又指著他的弟弟打趣道:「幸好還如沒有去學剃頭匠。不然,我們裡面總有幾個人的頭會給他割破的。」

  「你亂說。你不信,我現在不要學,就剃給你看看!」張還如笑著辯道。

  方繼舜放下筆從小屋裡出來。他著急地問張還如道:「怎麼陳遲、汪雍兩個人還不來?我擔心紀念刊還沒有印好。」他又跟程鑒冰打了招呼。

  「不會的,我昨天下午去的時候,正看見上版,今天不會沒有,」張還如答道,他覺得方繼舜的擔心只是過慮。

  「陳遲向來來得慢。今天他還要約汪雍一起到印刷所去,當然不會就到的。現在還不到十一點鐘,」張惠如在旁邊插嘴道。

  「那麼不要說閒話了。我們還是快點做事罷,等一會兒別人就會陸續地來了,」方繼舜帶笑地催促道。他又問張還如:「你的報告弄好沒有?」

  「我昨晚上熬到半夜兩點鐘,一口氣就把它弄好了,」張還如高興地答道,在他的塌鼻頭上面兩隻圓眼睛發亮地霎動著。「不過我還要改動幾個字,」他加上了這一句,便走進小屋去了。

  「覺民,你來幫忙,我們去把裡面一張條桌抬出來,」方繼舜對覺民說,他又指著門口的一個空地位:「條桌應該放在這兒,好擺簽名簿。」他便同覺民進去把條桌搬出來在適當的地點放好了。

  眾人不再說閒話了。大家熱心地做事情。程鑒冰揩乾淨茶杯和碟子。方繼舜找出簽名簿放在條桌上,又回到小屋裡去寫秩序單。覺民進去整理堆在地上的小冊子。張惠如拿了一張單子出去買點零碎東西。

  「來了,來了」汪雍的聲音先從外面送進來。隨後他的面孔也出來了,他和陳遲兩人跑得氣咻咻的,每人手裡抱了幾疊報紙。他們一進層就放下報紙。汪雍把他手裡的報紙往條桌上放,陳遲的報紙卻放在餐桌的角上。

  「陳遲,你小心點,剛印好的報紙脫墨,看把新桌布弄髒了,」程鑒冰連忙干涉道。

  陳遲笑了笑,就捧起報紙,打算走進小屋去。

  「給我一張,」程鑒冰說,便伸手去拿報紙。

  「到底來了,」方繼舜高興地說,從裡面出來迎著陳遲。他等程鑒冰揭了一張去,便把那幾疊報紙接過來,當作寶物似地抱進小屋去了。

  眾人中間做完了工作的便拿一張報紙來讀。後來每個人的手裡都有了一份紀念刊。他們仔細地讀著,一個字也不肯遺漏。有的人還低聲念出一些字句。漸漸地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滿意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使這些臉顯得更年輕,使這些眼睛更加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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