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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黃存仁站住,側過臉對他一笑。他們正站在街燈下面。他看見黃存仁兩眼發光,笑容滿面,他放心了。黃存仁說:「我不過是一句話。其實也用不著我擔心。她說過她為了我也會脫離家庭。我剛才想起了去重慶的事。我今天要把那些意見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要去找船。我還要約鑒冰出來商量一下。所以我有點著急。老實說,我本來打算開過紀念會才走,就是為了鑒冰的緣故。現在我決定了。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人,你現在不要跟別的朋友講。我走後萬一鑒冰有什麼事情,希望你同蘊華多多幫忙。」

  「那當然,還用你說!」覺民激動地、誠懇地答道。「你還跟我客氣?你過去幫忙我的地方太多了。你儘管放心罷。」

  「你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麼?我應當謝謝你。」黃存仁感激地望著覺民微微笑起來。一個過路人從他們旁邊走過,側過頭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向前面走了。黃存仁關心地又問一句:「你同蘊華打算在省城結婚嗎,還是到了下面再說?」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往前走。

  「我這些天就在想這個問題,」覺民一邊走,一邊沉吟地答道。「阻礙是沒有了。麻煩的就是禮節。我們不想行舊禮,但是她母親那一關又難過。」

  「我看就是行舊禮節也不要緊。只要目的達到,應付一下也沒有多大損失,」黃存仁接下去說。他忽然想出一條路來了。

  「但是別人又怎樣看我們呢?對舊勢力屈服,讓步……」覺民不同意地辯駁道。

  「這不是根本問題。在一些細節上我們哪天不對舊勢力讓步?禮節不禮節是小事情。只要社會制度一改變,別的都會改變的,」黃存仁帶笑地說。

  「不過你不曉得我們家裡的禮節多繁,真叫人受不了!」覺民略帶焦慮地說,好象看見琴穿戴鳳冠霞帔讓人從花轎裡攙扶出來一樣。

  黃存仁點了點頭,說:「你們是官宦人家,禮節多,跟我們中等人家不同。不過我看時代變了,這些禮節也會變的。你們家裡那些人也不能總擺臭架子。我同鑒冰都希望你們早點結婚。」

  「我倒想你們一定比我們早,」覺民帶笑答了一句。他覺得剛才的焦慮又漸漸地消失了。他接著點點頭說:「你這個意見也對。我看我們家裡的臭架子也漸漸地在垮下來。這個家並不要多久就會垮的。我還害怕什麼!」

  「的確不應當害怕。不過我們做事情也應當謹慎些、沉著些,」黃存仁說。他們已經走到一個丁字路口,覺民應該轉彎走了。黃存仁便站住說:「你要轉彎了。等我回來再談罷。」他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了一下覺民的手,接著又說一句:「剛才談的事情不要對旁人講啊。」

  「你放心,我不會講的,」覺民含笑道。他還說一句:「路上保重,」便轉了彎走了。

  覺民到了家,走進了二門,天井裡一片月光,更顯得大廳上十分陰暗。門房裡有一堆晃動的黑影,僕人和轎夫們在那裡打紙牌。他剛走到拐門,袁成正從裡面出來,恭敬地招呼他一聲。他覺得這個僕人最近顯得老了,背已經彎下來了。他走進自己房間,在方桌旁坐下來,很興奮,也很高興,但是又有一點點說不出的悵惘的感覺。他覺得房裡太靜,自己在椅子上坐不住。他很想馬上見到琴。他又站起來,正要走出房去,卻聽見有人走上石階。接著黃媽就走進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茶杯。

  「二少爺,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來。我給你端茶來了,」黃媽笑吟吟地說。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接著說下去:「姑太太回去了。琴小姐喊我告訴你,要你就在屋裡頭等她。她怕你到花園裡去找她。她說翠環、綺霞兩人請她同三小姐、四小姐『消夜』,你去不大方便。」

  「我曉得,」覺民笑答道。他就安心地坐下來,端起杯子喝了茶。黃媽滿臉帶笑地望著他。她笑得多麼慈祥!她也老多了。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他忍不住說一句:「黃媽,我看你這一年老多了。你太辛苦了。」

  「我吃了六十年的飯怎麼會不老?」黃媽哈哈地笑起來。「我到公館裡頭來的時候,你們兩弟兄還常常睡在地上打滾,我看見你們兩個一天天大起來,我心裡多歡喜。二少爺,你今年畢了業,又快要接二少奶奶了。真是喜事重重,連我老黃媽想起來,睡著了也笑醒了。我跟太太說過了:早點給二少爺辦喜事罷。我也跟大少爺說過了。二少爺,你哪天請老黃媽吃喜酒嘛?」她高興得眼睛快要眯攏了。

  覺民帶笑地望著這張堆滿笑容的臉,他那點悵惘的感覺被黃媽的笑聲趕走了。他現在有的只是幸福的感覺。他心平氣和地坐在椅子上,故意開玩笑地說:「你說接二少奶,沒有人做媒,新娘子在哪兒還不曉得。黃媽,你是不是想給我做媒?」

  「二少爺,你不要騙老黃媽了。你還要人家做媒?新娘子不是就在眼前?哪個不曉得她?哪個不喜歡她?二少爺,你快點打定主意。早點把二少奶奶接過門來,免得變卦。今天我真替你們擔心啊!你接了親,成了家,老黃媽甘心情願服侍你們一輩子!我今年雖說上了六十,不過骨頭還很硬;只要人高興,心裡痛快,做到七十八十都不會睡倒吃白飯。」黃媽說著,高興地笑起來。

  覺民吹了兩聲口哨,自己也笑了。他說:「你好象什麼事情都曉得。我也不騙你,不過你千萬不要對琴小姐講這種話。她會生氣的……」

  黃媽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覺民,打岔地說:「二少爺,你呀,你太小心了。我起先在三小姐屋裡頭就悄悄地跟琴小姐說過了。她一點也不生氣,她就是笑笑……」「她說了什麼話沒有?」覺民不等黃媽說完,連忙問道。

  「她就說了一句:「你去跟二少爺說,我不曉得。『二少爺,你們的心事老黃媽不會不曉得。老黃媽不怕挨駡,還要跟太太講。二少爺,我就是因為有你們兩個人才肯在公館裡做下去。不然我早就回家去了。我那個不聽話的兒子前天又來接我回去。我不是捨不得公館裡的渾水,我是捨不得你們羅!我看不到三少爺,看到你同琴小姐也就高興了!「她說著說著,眼圈忽然紅了,眼睛裡包了一眶淚水。

  「黃媽,你放心。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覺民感動地說。「你不肯回家,我們將來就請你給我們管家罷。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一路出去?」最後的一句問話是他順口說出來的。「二少爺,你們還要到哪兒去?」黃媽睜大眼睛驚疑地問。

  「去找三少爺好不好?」覺民含笑說。

  黃媽搖搖頭說:「我不相信。你們走了,姑太太一個人怎麼辦?她肯放琴小姐走嗎?」

  覺民收斂了笑容。他想了想,就說:「我不過隨便說說。要走也實在不容易。」

  黃媽忽然歎了一口氣,接下去說:「其實走開也好。不過不要走得太遠。象錢姑太太那樣到宜賓,不然就象李親家太太那樣到嘉定去。姑太太也好去。只要你們不嫌棄,你們走到哪兒,老黃媽也會跟到哪兒……」

  「你們走哪兒去,不要忘記我啊!」一個熟習的清脆的聲音打斷了黃媽的話。覺民馬上站起來。他知道來的是什麼人,這時候他多麼渴望見到她!雖然他跟她分別不過三四個鐘頭。

  琴含笑地走進來。黃媽看見她,就說:「琴小姐,我正在把你的話講給二少爺聽,你自家就來羅。」

  琴臉上紅了一下,但是過幾分鐘她就談笑自如了。她說:「黃媽,你儘管說下去,我不打岔你。」她就隔著方桌在覺民的對面坐下來,又客氣地指著放在方桌另一面的方凳對黃媽說:「你也坐下罷。」

  黃媽連忙說了兩句道謝的話。她看看琴,又看看覺民,忽然高興地笑了兩聲,接著說:「我把話都講完了。你們自家講罷。我走羅。你們要吃茶只消喊一聲,我就送來。」她又看了他們兩眼,也不等他們再說什麼,一個人低聲笑著,搖搖晃晃地走出房去了。

  「不是說翠環她們請你在花園裡『消夜』嗎?怎麼你一個人又出來了?」覺民興奮地問琴道。

  「本來三妹還想多耍一陣,四妹卻擔心五嬸發脾氣,想早點出來,我覺得累,」琴兩眼發光地望著覺民說:「而且我很想見到你。我要三妹在她屋裡等我。」她微微地笑了兩三聲,又說:「我看見你,我滿意了。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緣故,我剛才真想見到你。」她不霎眼地望著他。

  「我也是這樣,」覺民點了點頭說,「也許就是因為今天那件事情。」他站起來,走到先前琴指給黃媽坐的那個方凳前坐了下去,這樣他跟琴離得更近了。

  他把兩隻肘拐都壓在方桌上,向著琴略略伸過頭去低聲說:「琴妹,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我先說,黃存仁後天要到重慶去。」

  「他去做什麼?怎麼早沒有聽見你講起?」琴驚訝地問。

  「你不要急,等我慢慢講。」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換過話題含笑問道:「你明天不走了。你說過明天親手做菜請我『消夜』,算不算數?」

  琴溫柔地笑起來:「當然算數。」她充滿愛情地小聲說:「為了你我還有什麼不肯的?」然後她又催他:「你說有好多話,快說嘛。說不定三表妹等不得又會跑來找我的。」

  「我說,我說,」覺民感激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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