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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我身邊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哪兒有什麼憑據?」國光惶惑地說。他現在仍然想不出一個躲閃的辦法。

  「這兒有紙有筆,你寫個字據,」覺民忽然命令似地插嘴說;他側頭吩咐那個丫頭:「翠鳳,你去把筆墨硯臺拿來。」

  「寫字據?我不會寫!」國光吃驚地說。他看看覺民,覺民的堅定的眼光更攪亂了他的心,他張惶地推辭道。

  「大舅說你是當代奇才。哪兒有一張字據也不會寫的道理!」覺民冷笑道。「表姐夫,你不要欺負周家人肖,大舅又糊塗,我們高家還有人。」

  「姑少爺,我問你,你們把蕙兒的靈柩丟在蓮花庵不葬,究竟存著什麼心思?蕙兒在你們府上又沒有失禮的地方,你們為什麼這樣恨她?」陳氏帶怒地質問道。

  「存什麼心思?大舅母,你還不知道?他們分明是看不起周家。不然,又不是沒有錢,哪兒有媳婦死了不葬的道理?」覺民憤憤不平地接口說。

  「伯雄,你不能夠這樣欺負人,你應該有一點良心,」覺新帶著悲憤地說:「你如果再想抵賴,你不寫個字據,我們決不放鬆你。你要打官事,我們也願意奉陪。」

  國光的那顆犯了罪似的心經不起這些話的圍攻,他快要屈服了。但是仍然努力作最後的掙扎,他還想到一個主意,又逃遁地說:「這是家嚴的意思,我作不了主,等我回去稟過家嚴,再來回話。」

  「這點小事情表姐夫是可以作主的。表姐夫答應了,太親翁自然沒有話說。就是因為你一再抵賴,說話不算數,我們才要你寫字據。你不寫字據,我們便不能夠相信你,」覺民板起臉反駁道。他的憎惡的眼光仿佛要刺穿國光的心似的。

  國光沒有辦法逃避了。他的心亂起來,他不能夠保護自己,便屈服地說:「我寫,我寫。」這時翠鳳已經把紙、筆、觀台拿來了。他只得攤開紙,提起筆。但是他的腦子裡有的只是一些雜亂的思想,它們很快地來,又很快地去,去了又來。他不能夠清楚地抓住其中的任何一個。然而四周那些敵視的眼睛又不肯把他放鬆。他不得不勉強在紙上寫出一些字。他本來就不能夠駕馭文字,這時他連斟酌字句的餘裕也沒有了。雖然他寫了一兩句便停筆思索,但是結果寫出來的還是些似通非通的文句。不過意思卻是很明白:他答應在下一個月以內一定把蕙的靈柩下葬,而且日期決定後還要通知周家。

  「這個要得嗎?」國光把字條遞給覺新。覺新接過來低聲念了一遍,輕蔑地看了國光一眼,心裡想:「這就是大舅眼中的奇才!」他把字條遞給周老太太,一面說:「外婆,你看要得要不得?」

  周老太太又把字條遞給陳氏看,陳氏看了以後,又遞給覺民。覺民的臉上浮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看完了字條,便對覺新說:「大哥,就這樣辦罷。這個字條就交給外婆收起來,」他把字條交還到周老太太的手裡。

  「那麼我可以走了?」國光站起來膽怯地望著覺新說。

  覺新和覺民交換了一瞥眼光,然後帶笑地對國光說,「現在沒有事情了。外婆還有什麼話嗎?」他望瞭望周老太太。

  「我沒有話說了。姑少爺既然答應,我們也就滿意了。不過今天把姑少爺請來耽擱了這麼久,我心裡很不安,」周老太太換了溫和的、客氣的調子。

  「翠鳳,你快出去招呼提姑少爺的轎子,」覺新也站起來,吩咐翠鳳道。

  國光仿佛得救似地臉上現出了喜色。他不願意在這裡多留一分鐘,連忙告辭走了。覺新、覺民兩人把他送到大廳。他們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覺民看見國光縮著頸項,偏著頭,紅著臉的滑稽樣子,差一點要笑出聲來。

  覺新兄弟回到周老太太的房裡,那個老婦人含著眼淚感謝覺新道:「大少爺,真虧得你。不然蕙兒的屍骨真會爛在破廟裡頭了。」

  覺新眼圈一紅,埋下頭來,聲音顫抖地說:「這是二弟想的主意。我怕伯雄還會反悔……」

  「外婆,你放心,他一定不會反悔,」覺民保證似地接口說:「伯雄跟周家並沒有仇恨,蕙表姐在時也沒有得罪過他。他為什麼一定不肯把蕙表姐下葬呢?我看全是大舅自己弄出來的事。大舅過於巴結鄭家了。今天若是依著大舅的意思,又會得不到結果。」覺民說出最後兩句話,感到一陣痛快。他並不憎恨那個人,卻痛恨那個人所做出的種種事情。

  覺新抬起頭驚訝地看了覺民一眼。但是周老太太老意外地回答道:

  「我也是這樣想。什麼事情都是他弄糟的。他害了蕙兒還不夠,枚娃子這一輩子又給他斷送了。唉,這只怪我自己。我當初如果明白一點,又何至於弄出這些事情……」

  悔恨的表情突然飄上了她的衰老的面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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