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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覺新聽不清楚以後的話。但是過了會兒,他的耳朵又捉住翠環的話了:「二小姐常常說,大少爺待什麼人都好,可是他就沒有得過別人的好處。公館裡頭有什麼倒楣事情,都要落到他的頭上。我來了以後,一年到頭很少見到大少爺的笑臉。你看象四太太、五太太、陳姨太她們哪一天不笑。我不明白天為什麼這樣不公平?連那個賢惠的少奶奶也不給他留下,」翠環的聲音裡有悲憤,有同情,這是覺新可以分辨出來的。

  「好了,不要講了,等一會兒給別人聽見,又會招惹是非的,」倩兒阻止地說。

  翠環噗嗤笑起來。她說:「剛才我叫你小心,現在你倒來勸我小心。我也不說了。三小姐她們還沒有來,我們回轉去找她們。你就在陪我走一會兒,橫豎你今天要挨駡。」

  倩兒笑著說了一句話,這兩個婢女又往花園裡去了。

  覺新慢慢地抬起頭來,他覺得呼吸比較暢快多了。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顫動,好象一滴露水潤濕了它的乾枯。他有一點痛苦。但是他還有另一種感情,這仿佛是感激,仿佛是喜悅,仿佛是安慰。黑暗漸漸地在褪色。他不覺微微地一笑。這雖然不是快樂的笑,但是它也有驅散陰鬱的力量。他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他想出去到花園裡走走。他需要在較廣大的天空下面他細思索一番。他願意回想許多事情。

  他剛剛掉轉身,正要往門外走去。忽然門簾一動,一個人影又閃了進來。這個人又是他不願意看見的。

  來的是沈氏。她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少爺,陳姨太到你屋裡來過嗎?」

  覺新答應了一個「是」字。他知道花園裡今天去不成了,索性安心地讓沈氏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她一定找你商量『抱』孫兒的事情是不是?」沈氏追逼似地問道。

  「我並沒有說什麼話,她自己在說,」覺新淡漠地分辯道,他還在想別的事情。

  「她怎麼說?是不是『抱』七娃子?」沈氏把她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問。

  「她好象說要『抱』六弟。三爸不肯把七弟『抱』出去,」覺新厭煩地答道。

  「『抱』六娃子?」沈氏驚問道。她的臉色馬上改變了。她又點頭說:「我曉得四嫂同陳姨太原來是一起的。」她又咬牙切齒地說:「她們商量好來騙我。我現在才明白。」

  覺新極力壓住他的輕蔑的感情,他並不同情她,不過她的氣憤、苦惱與失望引起了他的憐憫。他溫和地勸道:「五嬸也不必生氣。其實九弟也太小,五爸就只有這個兒子,恐怕他也不願意把九弟『抱』給陳姨太。」

  這些話有一點譏諷的味道,不過覺新是真心說出來的。在平時它們也許會惹起沈氏的懷恨,這時卻不曾引起她的反感。她的思想現在集中在王氏和陳姨太的身上。覺新的話更加證實了她的猜疑。她老老實實地(自然帶著更大氣憤地)說:「我原先並沒有這個意思。還是四嫂來勸我做的。她說三哥想吞陳姨太的財產,逼著陳姨太『抱』七娃子。還是她勸我跟陳姨太說,跟三哥說,把九娃子『抱』過去。她說喜姑娘以後還會生的,『抱』走九娃子並不要緊。我才去說的。看起來明明是她在戲耍我。真正豈有此理!」

  她又切齒地罵道:「四嫂這個人真沒有良心。我平日處處維護她,處處幫她忙。她不領我的情,反而把我當做傻子故意作弄我。她看上陳姨太的錢,也可以跟我明說,我又不會跟她爭。何苦用這種手段對付我?」

  沈氏說到這裡把眼圈都氣紅了。她低下頭,摸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嗚咽地說:「他們斯負我,在這個公館裡頭沒有一個人不欺負我。」

  覺新同情地望著沈氏。她無力地在這裡低聲哭著。她發過脾氣以後,她的勇氣也完全消失了。她曾經給了他那麼多的小傷害,她帶來他生活裡的一部分的痛苦,她毫無原因地把他看作一個敵人。這一切使他漸漸地在心裡培養起對她的憎厭。但是現在事實證明她也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愚蠢的婦人。她象一個沒有主見的女孩似地在他的面前啜泣。這使他想起她的遭遇。他想:在這個公館裡的確沒有一個跟她要好的人。他忘記了過去對她的厭惡,溫和地安慰地說:

  「五嬸,這也許是個誤會。四嬸或者是無心說的。不過我們曉得你沒有那樣的心思,沒有人會說你不對。你不要難過。」

  「我曉得是她故意作弄我。她的脾氣我明白。她是個陰險的人。我上過她好多次當。她教唆我跟你們這一房作對。都是她的意思!」沈氏掙紅臉說,她覺得王氏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聽她講話,她要用話去打擊那個壞心的女人。

  覺新痛苦地看她:她到底說了真話。他相信這不是虛假,但是它們有什麼用?它們能夠搬走壓在他心上的石子嗎?它們不是依舊證明他所愛的這個家充滿了陰謀、傾軋、爭奪、陷害嗎?她的話不過是在他的面前替她自己洗刷,對他目前的心情,又有什麼好處呢?他已經把過去的憎厭的忘記了。他現在祈禱著:不要再說下去罷。

  「我一定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我也不是容易欺負的人!」她忽然鼓起勇氣怨恨地說。但這也只是一句空泛的話,她在人前不得不說大話來挽救自己的面子,其實她並沒有任何復仇的計劃,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並不是王氏的對手。

  覺新沉默著。他找不到適當的話。他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自己又落在複雜錯綜的思想網裡。他盼望沈氏早早離開,讓他安靜地過片刻。

  沈氏並沒有走的意思。她也沉默著。她用手帕慢慢地揩眼睛。她的怒氣漸漸地平了。

  窗外又響起腳步聲和談話聲。覺新聽見淑華剛說完一句話,淑貞接下去說:「我要回去了。等一會兒媽看不見我,又要發脾氣的。」

  覺新的心猛跳一下。

  果然淑貞的話被沈氏聽見了。沈氏忽然中出一聲「四女!」

  窗外沒有應聲。腳步聲更逼近了。

  「貞兒!」沈氏抬起頭大聲叫起來。

  「四小姐,五太太在喊你,」翠環的清脆的聲音說。

  「在哪兒?」淑貞慌張地問。

  「在大哥屋裡,」淑華答應著。

  「沈氏不耐煩地喊出第二聲:「貞兒!」淑貞連忙應著。不久淑貞就走進房裡來了。在她的後面跟隨著淑華和綺霞。

  「好,我喊你也喊不應了,連你也不把我放在眼睛裡頭!」沈氏看見淑貞,馬上板起臉罵道。

  「媽,我實在是沒有聽見,」淑貞膽小地分辯道。

  「沒有聽見?哼!你的耳朵生來做什麼用?」沈氏厲聲問道。

  「五嬸,四妹的耳朵近來不大靈。我們有時候對她說話,聲音小了,她也不大聽得見,」淑華看見淑貞受了冤屈,連忙替她解釋道。

  覺新帶著驚愣的憐憫的眼光看淑貞。

  「明明好好的耳朵,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三姑娘,你快莫要信她的話!」沈氏搖搖頭不信地說。

  「五嬸,四妹的耳朵的確有病,有時還流膿,」淑華關心地解釋道。她有點不相信坐在椅子上帶怒說話的女人會是淑貞的母親。

  「好,你現在還會裝病了,」沈氏不理睬淑華,卻望著淑貞罵道,她的眼睛冒出火,好象要燒毀淑貞的臉似的。她突然站起來命令道:「我現在也沒有精神跟你多說,我們回屋去。」

  淑貞求助地看了看淑華和覺新,她的眼淚象線似地沿著臉頰流下來。

  「真沒有出息。眼淚水就象馬尿那樣多。罵都沒有罵道,你就哭起來了,」沈氏鄙夷地說,一面逼著淑貞跟她一路回屋去。

  淑貞雖然希望留在這個房間裡,但是看見覺新和淑華都不能夠給她幫忙,她只得默默地跟著她的母親走出去了。淑華氣得半晌才說出話來:「真是個妖怪!我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心心肝!四妹一定會死在她的手裡頭。」但是沈氏已經走出了過道,不能夠聽見淑華的咒駡了。

  覺新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淑華驚奇地看覺新,惱恨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幫忙說句話?你就讓她這樣折磨四妹。」

  「我有什麼辦法呢?在這個時候跟五嬸說話,等於自己找上門去碰釘子。你不曉得,她受了四嬸她們的氣,剛才還流過眼淚,」覺新歎道。

  「她受她的氣,跟四妹又有什麼相干?」淑華辯駁道。她把覺新望了一回,忽然煩躁地責備他說:「你總說沒有辦法。什麼事情你都沒有辦法!你從來不想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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