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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覺得每個年輕人都應當看你們的報紙。你們說的都是真話,你們才是我們的先生。你們教給我們怎樣做一個有用的人,不做一個寄生蟲,不做一個騙子……」紅臉學生把黃臉學生先前中斷了的話接下去說,他很激動,他的聲音戰抖起來,他說的全是藏在他心裡的話。他害怕他說得不恰當,不能使他們明白他的誠心的讚美。他的臉色更紅了。

  這些過分的稱讚卻是從真誠的心裡吐出來的。一個年輕人把他的心放在他們的前面,這是一顆鮮紅的心,跟他們的心不會是兩樣。他們瞭解這個中學生,因為他們也有過這樣的感情,也曾對別人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他們是不是就應當受到這個中學生的尊敬和稱讚呢?……他們確實感覺到這樣的尊敬和稱讚是過分的,只給他們帶來慚愧。不過他們同時也感到了喜悅,這喜悅裡含著感激,因為那個學生的話證明他們的努力並不是徒然的。這番話鼓舞了他們。他們的眼光全集中在說話人的臉上,張惠如興奮地第一個開口回答:

  「這是因為你自己有良心,因為你自己願意做個有用的人。我們哪兒配做先生?我們都還是學生。我們只想做點有用的事情,所以不管自己行不行,也就動手做了。」張惠如並不是在說虛偽的謙虛話,他剖露了他們這一群青年的心。他們聚在一起做這種工作的時候,並沒有想獲得什麼的心思,他們是來給與,來貢獻的。他們覺得自己充滿了活力,他們不願意把它們消耗在個人的享樂上。他們看見一個腐爛的制度使多數人受苦,他們不願意在眾人的悲哭中做著安靜的夢。

  於是他們出來,找到這樣的機會獻出他們的活力。無條件,無報酬,他們只求一點良心的安慰,因為他們相信如今他們得到了正義的指示。甚至在利他的行為中他們也只看出贖罪的表示,因為他們相信他們自己的特權使別人受到更大的痛苦,他們自己的安樂便建築在別人的悲苦上面。所以他們要來做違反自己的階級利益的工作,他們要來推翻他們自己所出身的階級。這個時代的青年的確是如此地謙遜的。

  「你們太客氣了。要不是你們指路,我們怎麼知道這些事情。你們辛辛苦苦地辦報印書,要喚醒那些還在做夢的人。我們什麼事情也沒有做,我們真正慚愧,」紅臉學生感動地說。他接過了汪雍遞給他的週報訂單。

  「我們不打攪你們了,我們現在走了。明天晚上我們來拿合訂本,」黃臉學生帶著道歉的微笑說。他接著又問一句:「張先生,明天方便嗎?」

  「方便的,明天你們這個時候來正好,」張惠如溫和地答道。他的善意的眼光撫著這兩個學生的臉。

  兩個學生也不再說話,他們恭恭敬敬地對張惠如和汪雍點一個頭,然後又對裡面的幾個人點一個頭,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於是走廊上又響起了皮鞋的聲音。

  「難得他們這樣熱心。那幾句話說得我也有點不好意思,」覺民放下筆感動地說。他已經寫好了手邊那些報紙卷的封皮。

  「這是我們的勝利,新的讀者一天一天地增加,而且都是這樣熱誠的人。我們的工作並沒有白做。以後我們更要努力,」陳遲滿意地說。

  「我們開紀念會一定把這兩個學生請來,」程鑒冰欣喜地說,然後她又望著張惠如問道:「惠如,你說對不對?」

  張惠如含笑答道:「我也有這個意思。我們還要請印週報的印刷工人。」

  「對,對,」程鑒冰含笑點頭說。她又掉頭去問黃存仁:「存仁,你們的事情做完沒有?」

  「我立刻就做完了,再寫一封信就好了,」黃存仁仍舊埋著頭答道。

  「我們趕緊來商量紀念會的事,現在時候不早了,」程鑒冰催促道。她站起來,走到餐桌前面,順便拿起覺民寫好的報紙卷看了看。

  「我倒完了,」張還如把他手邊那些簿據都放進了他那個大皮包,然後站起來說。他也走到餐桌前,就站在程鑒冰旁邊。他的眼光忽然落到她那根梳得又光又松的大辮子上,便問道:「你這根辮子什麼時候剪掉?現在剪髮的女學生已經不少了。」

  「多也並不算多,至多也不過十來個。我早就想把辮子剪掉,」程鑒冰帶笑答道,「不過我家裡頭討厭得很。我很難對付他們。我還沒有做什麼奇特的事情,他們就嘰哩咕嚕不得了,說我交男朋友啦,說我常常在外面跑啦。如果我再把辮子剪掉,不曉得他們又會鬧什麼把戲。我圖點清靜,所以也不想現在就剪頭髮。」

  「我看你這是強辯,」陳遲在旁邊插嘴說。

  這句話並沒有使程鑒冰生氣,她反倒笑了。她坦白地說:「我曉得你是在激我。不過用話激我,也沒有用。我又不要做什麼『英雄』——」

  「那麼你想做什麼?」陳遲追問一句。

  「我同蘊華一樣,我們只想做點有益的事,」程鑒冰帶著自信地說。

  黃存仁也走過來,替程鑒冰解釋道:「我覺得鑒冰、蘊華不剪頭髮,也有道理。我們的工作跟一般人的不同。我們最好不要在外表上引起人注意。比如從前有些革命黨主張廢姓,只用兩個古怪的字做名字,不但沒有一點好處,反而引起許多不方便。連別人寄給他們的信件,他們也收不到。」

  「話雖然是這樣說,不過我們究竟是怎樣一種人,省城裡頭曉得的人也不少。我倒以為我們不必害怕。」陳遲不以為然地說。

  「我並沒有說害怕,不過做事情總要謹慎周密才好,」黃存仁誠懇地說,他的話是經過思索後吐出來的。「現在我們還不要緊。不過將來難保沒有問題。我們的工作越來越發達,影響越來越大,省城裡的舊勢力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那是以後的事,我們現在也不必管它,」陳遲仍舊樂觀地說。

  「我看將來我們的力量大了,人也多了,一定會有一場大的鬥爭。我倒希望那個時候早點來,」張惠如興奮地插嘴道。

  他們的眼光望著門外的空間,他似乎在看一個理想中的景象。

  「早一點來也好,可以熱鬧一點,我喜歡熱鬧,」程鑒冰微微笑道。

  「我不象你們那樣。我倒希望它慢一點來。目前我們力量小,還不會有大的壓迫。不過我不相信我們會失敗。新的勢力一天比一天地大起來了,」覺民站起來滿懷信心地說。

  陳遲馬上接下去說:「在上海、北京、南京,大學已經開放女禁了,女子剪髮也成為並不希奇的事情了。舊勢力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麼不看見它出來鬥爭?」

  「事情並不那麼簡單。而且在我們這兒情形更不同:我們在軍閥的勢力下面過日子。一個獨夫可以用蠻橫的力量摧毀一切,只要他高興這樣做,」黃存仁沉著地說。他看見眾人帶著疑惑的眼光望著他,便露出笑容,解釋道:「自然我並不是說我們應該害怕。就是冒著更大的危險,我們也要做事情。不過謹慎周密也是成功的一個條件。」

  「你這個意思我贊成,我很瞭解你的話,」覺民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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