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金 >  | 上頁 下頁
六一


  陳氏忽然做出一個動作,差不多要撲到卜南失上面了。她斷斷續續地悲聲說:「蕙兒……你想不想我?……我們都想你。」

  「想,看見媽,」鉛筆寫了回答,淑華大聲念了出來。

  「她看得見我,」陳氏感動地自語道。她掏出手帕來揩眼淚。

  「蕙兒,你曉得你弟弟接了少奶奶嗎?」陳氏又問道。

  「給媽道喜,」這是寫在紙上的回答。

  「她看見的,她什麼都看見的,」陳氏嗚咽地說。接著她又向卜南失發問道:「蕙兒,你常常在我們家裡嗎?」

  「路遠返家難,」簡單的五個字絞痛了好些人的心。枚少爺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覺新仍然沉睡似地扶著卜南失,從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涎。

  「姐姐,你現在怎樣過日子?」芸迸出哭聲道。

  「淒涼……古寺……風……雨……蟲聲,」淑華念著,她的眼淚也掉在桌上了。

  眾人愣了一下。陳氏忽然抽泣地說:「蕙兒,我明白你的意思,鄭家把你的靈柩丟在蓮花庵也肯下葬,你一個人在那兒孤寂,連一個歸宿的家也沒有,是不是?這都是你父親不好,他不但害你落得這個下場,還害得你做了一個孤魂。」

  「只求早葬,」卜南失寫了這樣的話。

  「蕙兒,你不要難過。我答應你,我一定要給你辦到。我要你父親把他那個寶貝女婿找來說個明白。你在這兒看得見我們,我們看不見你。你給我托個夢罷。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瘦了。蕙兒,都是你那個父親,你那個狠心腸的父親」陳氏接連地說了這許多話,但是後來她被強烈的感情壓倒了,她的自持的力量崩潰了,她不能夠再說下去,便蒙著臉哭起來。她馬上離開了桌子。

  鉛筆不能夠再給一個回答。覺新的上半身忽然往桌上一撲,他的手掌心朝下一壓,那塊木板離開他的手往前面飛去。覺新上半身寂然地伏在桌上。

  「明軒!」「大少爺!」「大表哥!」「大哥!」眾人驚恐的齊聲喊道。淑華還用力拉他的膀子。

  覺新抬起頭來,驚愕地看看眾人。他好象從夢裡醒過來似的,不過臉上帶著疲倦的表情,臉色也不好看。

  「大表哥,你怎樣了?你是不是心裡不好過?」芸關心地問道。她的眼睛還是濕的。

  覺新揩了揩嘴角,搖搖頭答道:「我沒有不好過,」不過他確實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好象要生病似的。周老太太對他說了兩句道歉的話。他這時才注意到眼前都是一些哭過的眼睛,他猜到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他斷定又是卜南失寫了什麼使人悲痛的話。他看見淑華的眼睛也紅著,便問道:「三妹,你也。」他其實並沒有說出他的問話,但是淑華搶先回答了:

  「剛才請了蕙表姐來,她說她的靈柩還沒有安葬,把我們都說得哭了。大舅母答應她向鄭家交涉。你就撲倒在桌子上,把卜南失也推開了。想不到卜南失倒這樣靈驗。」淑華說到卜南失,忽然想起那塊木板,連忙彎下身子去尋找它。她看見它躺在地板上,裂成了兩塊,一隻腳也斷了。她拾起它來,連聲說:「可惜,可惜。」

  覺新沒有說什麼。他並不惋惜卜南失的損失,他反而因為這個損失起了一種卸去重壓似的感覺。他心裡想:「這算什麼靈驗,不過是你們都沒有忘記那個人。你們現在還這樣關心她,為什麼當初不伸手救她一救?」他只責備別人,卻忘了責備他自己。

  「大少爺,這個東西弄壞了,還可以用嗎?還可以買到新的嗎?」周老太太看見卜南失在這裡跌碎了,覺得心上過意不去,同時她又惋惜失去了這個可以請她亡故的孫女回來談話的工具,因此抱歉地對覺新說。

  「買不到了,」覺新答道,他立刻從自己的混亂的思想裡掙扎出來了,「這是好幾年前一個朋友從日本帶回來的。我放在箱子裡頭,最近才找出來。破了也不要緊,我用不著它。」

  「蕙兒說她在廟裡很孤寂,靈柩一天不下葬,她的靈魂也得不到歸宿,」周老太太換了話題說。「鄭家把蕙兒的靈柩丟在蓮花庵不管,不是推口說沒有買到好地,就是說沒有擇到好日子。前天我喊周貴去看過,問到庵裡人,說是半年來姑少爺就沒有去看過一次,最近兩三個月鄭家連一個底下人也沒有差去看過。我氣得跟你大舅吵,他還是袒護他的好女婿。聽說有人在給伯雄做媒。他沒有續弦時對蕙兒都是這樣冷淡,他要續了弦,豈不會讓蕙兒的屍骨爛在蓮花庵裡頭?今晚上你大舅回來,我一定要找他理論。他再不聽我的話,我就拿這條老命跟他拚!」

  周老太太愈說愈氣,把一切罪名都堆在她兒子的身上,她恨不得立刻給他一個大的懲罰。這次她下了決心:她一定要替死去的蕙辦好那件事情。

  「媽這話也說得太重了,大哥有不是處,媽儘管教訓他,也犯不著這樣動氣,」周氏看見陳氏、徐氏都不敢作聲,連忙做出笑容開口勸道。

  「你看都是他一個人鬧出來的。要不是他那樣亂來,蕙兒何至於慘死,又何至於靈柩拋在尼姑庵裡沒有人照管?我想蕙兒在九泉一定也恨她這個無情的父親,」周老太太氣得顫巍巍地說。

  覺新心裡很痛苦,但是他始終沒有把他的感情表露出來。他暗暗地抱怨這幾位長輩,他想:「你們都是幫兇!當初為什麼不救她?現在卻又這樣痛苦!」他有一點賭氣的心情。但是她們的痛苦和悔恨漸漸地傳到了他的心裡,成了他自己的,她們的希望也成了他的希望。他感激周老太太下了這樣的決心。那個時時懸在他心上的問題終於可以得到解決了。這是最後的機會,他還可以替蕙盡一點力。但是他根據過去的經驗,還擔心他的外祖母不能堅持她的主張,所以他趁著這個時機鼓動周老太太道:

  「說起蕙表妹的靈柩,我前些時候當著大舅對伯雄提過。伯雄隨便支吾過去,大舅也不說什麼。我看如果不找鄭家正式交涉,恐怕不會有結果。這次還要請外婆作主,催大舅去交涉,讓蕙表妹的靈柩早日下葬,死者得到一個歸宿,大家也安心一點……」覺新說到後來,覺得有什麼東西絞著他的心,他常常感到的隱微的心痛這時又發作了。鼻酸、眼痛同時來攻擊他。他用力在掙扎,他不敢再看那些悲痛的面顏,害怕會引出他的眼淚。他埋下頭去,他的聲音也有點啞了,於是他突然閉了口。

  「你們看,大表哥都還這樣關心蕙兒的事情,她那個頑固的父親卻一點也不在乎。你們說氣不氣人!」周老太太氣憤地對眾人說,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今晚上等他回來,我就對他說明白,他不肯辦,我自己來辦!」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覺新,對他說:「大少爺,還要請你幫忙。」

  「外婆吩咐我做什麼,我做就是了,」覺新抬起頭回答道,聲音小,但是很堅決。

  「既然這樣,媽同嫂嫂也不必難過了。大少爺來了,大妹也在這兒,我看還是打牌消遣罷,」徐氏看見眾人悲痛地坐在房裡發愣,周老太太又不斷地動氣,覺得應該打破這種悲哀的氣氛,便提議道。

  周氏知道徐氏的意思,便幫忙她安慰周老太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