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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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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華噗嗤笑出聲來。她拍了拍淑貞的肩膀,說:「四妹,你真老實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虧。」她俯下頭在淑貞的耳邊說:「我說的妖怪,你現在到堂屋裡頭去就可以看見。」 淑貞惶惑地望著淑華,不明白淑華的意思。琴和覺民已經進了房間。淑華和淑貞也就揭起門簾進去了。 琴先在內屋裡脫下裙子,然後回到書房來。淑華開始對琴談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從覺新,從翠環那裡聽來的話全說了:克明有點後悔,他允許張氏跟淑英通信,接濟淑英的學費。 「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讓步了!」覺民緊接著淑華的敘述,帶著暗示地說。他又看看淑貞。 「三舅也是一個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兒,」琴略帶感動地解釋道。 覺民搖搖頭,充滿著自信地說:「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親的人倒是頑固的居多。」 「我們的大舅便是這樣,」淑華恍然大悟地說。 「大舅到現在還認為他不錯:他給蕙表姐找了一個好姑少爺,不過蕙表姐自己沒有福氣,」覺民接下去說。 「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過總有少數人到後來是可以明白的,」琴說。 「那麼你相信五爸、五嬸他們將來會明白嗎?」淑華不以為然地拿話來難琴。 琴的眼光立刻轉到淑貞的臉上,淑貞的小嘴動了一下,沒有說出什麼,卻紅著臉埋下頭去。琴想到淑華的話,她不能夠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攪亂了,她仿佛看見一隻巨大的鷹的黑影罩在淑貞的頭上。她真想把淑貞抱在自己的懷裡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做。她只是瞪了淑華一眼,低聲責備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該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華不作聲了。她看了淑貞一眼,覺得心裡不好過,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這時候翠環來喚他們吃飯了。 這天上午廚房裡預備了三桌酒席。堂屋裡安一桌,坐的是張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個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爺的房間)裡一桌,坐的人只有覺新、覺民、淑華、淑貞、淑芬和琴六個,後來又加上三個孩子:三房的覺人(五歲半的光景)、四房的覺先(五歲)和淑芳(三歲)。另一桌酒席擺在書房裡,覺英、覺群和覺世都在那裡陪教讀先生吃飯。 女傭和僕人在堂屋裡伺候老爺、太太們。翠環、綺霞、倩兒、春蘭四個婢女在右上房裡照料。翠環還要照應覺人,倩兒要照應覺先,楊奶媽專門照應淑芳,免得這三個孩子弄髒新衣服,或者打翻碗碟。 在右上房的一桌上最高興的人是覺人、覺先和淑芳,他們不在父母的面前,一切舉動都不會受到干涉,而且端午節在幼小的心上是一個快樂的節日。他們穿新衣,吃粽子,吃鹽蛋,還讓人在他們的額上用雄黃酒寫「王」字。他們跪在椅子上,熱心地動闃筷子,或者嚷著要那兩個婢女替他們挾來這樣那樣的菜。其次是淑華,這個無憂慮、無牽掛的少女,她只要看見晴和的天氣,或者同她喜歡的人聚在一處,她就覺得高興。她在席上吃得最多,也講得最多,她不肯讓她的嘴休息。 淑貞永遠是一個膽小的孩子。她的眼睛常常望著琴,她只有在琴的身邊才感覺到溫暖和寧靜。她有時也望著淑華,除了琴,淑華便是她唯一的保護人。她看見這兩個人的面龐,才感到一點生趣。今天笑容很少離開淑華的臉,琴的臉上也罩著溫和的微笑,而且琴還不時用鼓舞的眼光看她。她們都快樂,她也應該快樂,事實上她是快樂的。然而她卻不曾大聲笑過一次。她想笑的時候,也不過微微動著她的小嘴,讓一道光輕輕地掠過她的臉。以後她的臉上便不再有笑的痕跡。容易被人看見的倒是她的木然的表情。似乎她的思想來得較慢,理解力也較薄弱。琴有時候也會注意到:甚至這日光照著的房間裡那個陰影還籠罩在淑貞的頭上。淑貞的木然的微笑也會給琴引起一種不愉快的感覺。 但是拿琴來說,她究竟是愉快的時候多。她自己的頭上並沒有陰影。覺民的頭上也不會有。她今天還聽到關於淑英的好消息。不管人把它怎樣解釋,淑英總算得到了勝利。這也就是她的勝利,她和覺民幫忙淑英安排了一切。這個消息證明:她的信仰和她走的路都沒有錯。這不過是一個開始。她以後還有廣大的前途。晴朗的天氣鼓舞著開朗的心。琴的心就跟天空一樣,那裡沒有一片暗雲。 覺民是一個比較沉著的人。他的信仰更堅定,思想也較周密。他有時憤怒,但是他不常感到憂鬱。而且他比較知道用什麼方法發洩他的憤怒。這幾年中間他的改變較大,不過全是順著一條路往前走去,並沒有轉彎或者跳躍。他在這張桌上並不想過去,也不想將來,他甚至以為將來是捏在自己手裡的。他覺得他看事情最清楚,所以他的心也最平靜。倘使他的心被攪動,那是由於另一種東西,是愛情。這是一種沒有阻礙的自然的愛情,它給他帶來興奮,帶來鼓舞,帶來幸福。那張美麗的臉上的微笑和注視,仿佛是一隻溫軟的手在撫慰他的心靈。他覺得他這時是快樂的。 在這張桌上只有覺新不時想到過去,只有他會受到憂鬱的侵襲,只有他以為逝去的情景比現實美麗。他有時也會跟著淑華大聲笑。但是別的人靜下來時,他又會疑惑自己為著什麼事情發出笑聲。有時別人興高采烈地談話,他會在那些話裡看出過去的影子。它們會使他想起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情。這個人或者這件事情又會把他引到另一個境界裡去。在他的頭上並沒有什麼陰影。但是古舊的金錢(或者是柔絲)緊緊地纏住他的心。笑聲和陽光也洗不掉那些舊日的痕跡。他喝著酒,比他的弟、妹喝得較多。但是少量的酒不但不能使他沉醉,反而幫忙喚起他的往日的記憶。酒變成了苦杯,他也害怕常常端它。他還在追求快樂。 在這張桌上雖然全是年輕人,但是他們卻有著這樣的不同的心情。他們彼此並不瞭解(琴和覺民是例外,他們兩個有那麼多的機會把心剖露給彼此看),不過他們互相關切,互相愛護。他們可以坦白地談話,在這席上並沒有疑惑和猜忌。淑貞的木然的表情和覺新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有時會打破快樂的空氣。然而這不過是藍天中的一兩片白雲,過了一刻便被溫暖的風吹去。淑華的無憂無慮的笑聲,琴的清朗的話聲,覺民的有力的話語,它們常常使覺新的聚攏的眉舒展,淑貞的沒有血色的粉臉上浮出笑容。 雖然這個聚會中比在兩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這一次究竟是一個快樂的聚會,今天究竟是一個快樂的節日,連覺新也不禁這樣地想。 在堂屋裡又是一種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滿了快樂的笑聲。人們無拘無束地講話。沒有過去的回憶,沒有將來的幻景。沒有木然的表情,沒有聚攏的雙眉。猜拳,喝酒,說笑。對於那些人這的確是一個少有的、快樂的、令人興奮的聚會。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表面,連笑聲也是空虛的。仿佛人們全把心掩藏起來,只讓臉跟別人相見。私人的恩怨、利害的衝突、性情的差異、嗜好的不同、主張的分歧,這些都沒有消失,不過酒把它們全壓在心底。出現在臉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這應當是相同的。所以連陳姨太和王氏的兩張粉臉(都帶上同樣的紅色)居然(不管那兩顆敵視的心)帶笑地對望著,說著友好的話。她們還起地勁地對面猜拳,嚷出那麼響亮的聲音。 在這席上似乎只有張太太比較冷靜。雖然她的胖大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但是她並沒有將寬恕的字眼寫在心上。她大半年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不過她常常從她女兒的口中知道在這個公館裡發生的事情。她仿佛冷眼旁觀,因此她覺得她比別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變,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趨向,她甚至一些人的舉動和言語間也看出她所擔心的一個危機的兆候。她有不滿,有焦慮。但是她能夠把它們隱藏在心底,單讓她的快樂升在臉上,因為見著一些親人的面顏,回到她如此愛過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樂。她還可以想得到她也給別的一些人帶來快樂。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婦。 張太太的笑容和溫和的聲音使克明仿佛看見這個公館的從前的面貌。她同時還給他帶來一線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樂的團聚,一切跟從前一樣,照從前的規矩,沒有糾紛,沒有傾軋,沒有鬥爭。他在席上只看見歡樂的笑容,只聽見親密的稱呼,一家人都在這裡,在右上房裡,在書房裡,好象仍然被那一根帶子緊緊地束在一起似的。這兩三年來所經歷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噩夢。如今出現在眼前的才是真實。他這樣想,他甚至忘記了前一天發生的事情。他舉杯,動箸,談笑,有時滿意地回顧,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幸福家庭的家長。 其實這跟真實完全相反。他很快地就會明白:這樣的聚會,這樣的歡笑只是一場春夢。而被他看作夢景的倒是真實,不能改變的真實。 短促的節日很快地完結了。張太太在高家痛快地談了一天的話,打了十二圈牌,終於讓轎子把她抬走。她的女兒(琴)坐著轎子跟她一起回去。母親和女兒一樣,都留下一些歡樂的回憶在這個逐漸落入靜寂中的公館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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