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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在繁密的綠葉叢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強烈的光芒,發出高度的熱力。他覺得這個房間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鮮的風吹進了他的心裡。他感動地微微一笑。他溫和地答道:

  「我也不曉得,等一會兒問何嫂就明白了。」

  其實覺新知道是誰進來為他把花插上的。他卻不願意說出來。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卻在這上面看出了同情和關心。他連忙走到方桌前面把花瓶略略移動一下。他出神地望著那些朱紅色花瓣。

  覺民聽見覺新的回答,也不追問。先前的話是他隨便說出來的。對這一類的小事情他不會十分留意。他注意的還是覺新的舉動。他不能說是完全瞭解覺新,他知道覺新不能夠擺脫陰鬱的思想,他知道覺新不能夠消除過去的回憶。他也知道是什麼感情折磨著他的哥哥。但是他卻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壓迫和摧殘下覺新還有渴望,還在追求。一個年輕人的心猶如一爐旺火,少量的澆水縱然是不斷地澆,也很難使它完全熄滅。它還要燃燒,還在掙扎。甚至那最軟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躍的生命。覺新也時時渴望著少許的關切和安慰,渴望著年輕女性的溫暖和同情。

  「大哥,你老是看著花做什麼?」覺民覺得覺新的舉動古怪,驚奇地問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靈魂墓前獻花,這也是值得感激的,」覺新自語似地說。他掉過頭看覺民,他的眼睛被淚水所充滿了。

  「大哥,你哭了!」覺民驚叫道,連忙走到覺新的身邊,友愛地輕輕拍著覺新的肩膀問道:「你還有什麼心事?」

  「我沒有哭,我應該高興,」覺新搖著頭分辯道,但是他的眼淚象珠子一般沿著臉頰流下來。

  覺民實在不瞭解他的哥哥。他想覺新也許剛剛受到什麼大的打擊,現在神經錯亂了。他不能夠再跟覺新爭辯,他只是痛苦地望著覺新勸道:「大哥,我看你還是休息一會兒罷。」

  覺新伸手揩了揩眼睛,對著覺民破涕一笑,安靜地回答道:「我心頭並不難過,你不要擔心,我曉得——」他說到這裡忽然聽見袁成用帶沙的聲音大聲報告:「大姑太太來了。」

  袁成早把中門推開,四個轎夫抬著兩乘轎子走下石板過道。

  「姑媽來了,」覺新忘記了未說完的話,卻另外短短地說了這一句。覺民的心也被袁成的報告引到外面去了。他們兩弟兄同時走出房去。

  他們走出過道,看見第一乘轎子剛剛上了石階,第二乘就在石板過道上放下。他們進了堂屋,周氏和淑華也從左上房出來了。琴先從第二乘轎子裡走出來,接著第一乘的轎簾打開,圓臉矮胖的張太太跨出了轎杆。

  張太太穿著深色的衣服。琴穿了淺色滾邊的新衣,還系上裙子。她們母女走進堂屋,先後對著神龕磕了頭,然後跟周氏等人互相行禮拜節。

  眾人就在堂屋裡談話。周氏把張太太讓到右邊方椅上坐下,她們兩個隔著一個茶几談著。綺霞端了兩盞蓋碗茶出來。袁成就到後面去向克明等人通報。

  琴和覺新兄妹都站在堂屋門口。覺民看見琴的打扮,帶著好意地向她笑道:「你今天更象小姐了。」

  「琴姐,你這樣打扮,便更好看,」淑華插嘴贊道。

  「媽一定要我這樣打扮。我想過年過節依她一兩次也好。這件衣服還是去年做好的,我只穿過兩次,」琴帶笑地解釋道。

  「你臉上粉倒擦得不多,」覺民忍住笑又說了一句。

  淑華笑了。琴噘起嘴阻止覺民道:「不許你這樣說!」

  覺民笑了笑。

  陳姨太帶著她特有的香氣從右上房裡出來。這大半年來她長胖了,臉也顯得豐滿了。眉毛還是畫得漆黑,臉擦得白白,頭髮梳得光光。她滿臉春風地招呼了張太太,兩人對著行了禮。琴還應該進堂屋去向陳姨太拜節。接著沈氏帶著淑貞從右邊廂房出來了。克明等人也陸續走到堂屋裡來。

  冷靜了一陣的堂屋又熱鬧起來。長一輩的人在客廳裡有說有笑。覺新自然留在堂屋裡陪張太太談話。覺民兄妹陪著琴站在門口石階上閒談,後來又走到石板過道上看花。

  淑華無意地伸手到一朵剛開放的梔子花旁邊,帶著懷念地說:「我們都在這兒,不曉得二姐今天在上海怎樣?」

  沒有人即刻答話。後來還是覺民開口問淑華:「你想她今天會做些什麼事?」

  淑華笑了,她把那朵花摘下來,一面答道:「二姐自然同三哥在一起過節。」

  「三姐,你不好摘花,」淑貞低聲勸道,連忙掉頭朝堂屋那邊看了一眼。

  「摘一朵也不要緊。我是無心摘的,現在也沒有法子裝上去,」淑華不在乎地說。

  「三表妹,你真會說話,說來說去總是你有理,」琴抿嘴笑起來說。

  「琴姐,你也來挖苦我?」淑華笑著對琴霎眼說:「這朵花我給你戴上,」她便把手伸到琴的髮鬢上去,「你今天打扮得這麼整齊,正該戴一朵花。」

  琴把身子閃開,笑著說:「我不戴,我不戴。你自己戴好了。」

  淑華拉住琴,懇求似地說:「讓我給你戴上罷。你幾天不來,我們公館裡頭出了好些事情。等我一件一件地說給你聽。第一個好消息是二姐——」她突然閉了嘴。

  「你說,你說,」琴催促道,她很願意知道關於淑英的好消息。

  淑華答應著:「我立刻就說。」她卻動手把花給琴戴上,一面得意地看看,自己贊道:「這樣就好看多了。」

  琴伸手在淑華的頭上敲了一下,責備似地說:「唯有你這個三丫頭過場多。」她看見淑華的鼻尖上慢慢地沁出汗珠來,自己也覺得身上發熱,便說:「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坐坐也好。」

  「那麼就到大哥屋裡去,你也該把裙子寬了。虧你還在這兒站這麼久,」淑華親熱地說。

  覺民忍不住在旁邊笑了。他說:「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請她進去坐,你還派她不是。你就不對。『

  淑華故意瞪覺民一眼,辯道:「二哥,你又給琴姐幫忙。你總是偏心。難道她就不是這兒的主人家?現在不是,將來也會是的。」

  覺民不回答她,卻拿起淑華的辮子輕輕地一扯,帶笑地說一句:「以後不准你再說這種話。」

  他們走到覺新的房門口,淑華看見門前掛的菖蒲和陳艾,忽然伸手把艾葉撕了一片下來。

  「做什麼?三妹,你是不是手癢?」覺民笑問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華做個怪臉,得意地答道,「我們公館裡頭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見過妖怪嗎?」淑貞信以為真,馬上變了臉色,膽怯地問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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