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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覺民不等淑華說完便答道:「這是由於愚味無知。她也許以為這樣對四妹並沒有害處。老實說,不但五嬸、四嬸,連三嬸也不配做母親。……」

  「你小聲點,」琴連書記阻止道。她把眼睛掉向房門口看了看,害怕有人偷聽了他的話去。其實她倒覺得這幾句話說得痛快。淑華從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但是她覺得這種話正合她的心意。

  「我就看不慣不些,」覺民繼續說下去,不過現在他把聲音略為放低了,「他們只知道做父母,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做父母。他們被上一輩子害過了,自己便來害下一輩人。你們看五弟、六弟不是四嬸教出來的嗎?四弟不是三嬸『慣使』出來的嗎?他們會害四弟、五弟他們一輩子,又讓他們再去害別人……」覺民愈說下去,愈氣憤,他仿佛看見多年的不義橫在他的腳下擋住他的路。他仿佛看見愚蠢、荒唐的舊禮教象一條長的鏈子纏在一些年輕人的身上,它愈纏愈緊,窒息了那些人的呼吸。他仿佛看見舊制度的權威象一把利刀剌進一些渴求生命與幸福的青年的胸膛,使那些血污的屍體倒在地上。

  「你不能單單罵女的。難道四爸、五爸他們就沒有錯?」淑華忽然抱不平似地打岔說。

  這句話並不是覺民料想不到的。但是這時它突然象電光似地在他的腦子裡亮了一下。他又瞥見了另一些事情。這些也許是他以前見過的,他跟它們並不陌生。不過剛才他卻沒有想到它們。淑華的話提醒了他,它仿佛在板壁上打穿了一個洞放進亮光,使他看見暗屋裡的一些情形。

  「我並沒有單單是女的錯。四爸、五爸他們更不用說。他們給兒女們立下的是什麼樣的榜樣?」覺民解釋地答道。於是他覺得他完全明白了:在舊的制度、舊的禮教、舊的思想以外,他還看見別的東西。他連忙更正地說:「我先前的話還不大清楚,這不能單說是看法不同。他們並沒有擁護什麼東西,他們連擁護舊禮教也說不上。」不錯,他讀過屠格溫夫的題作《父與子》的小說。他知道父代與子代中間的鬥爭。但是他在這個家裡看見的並不是同樣的情形。這裡除了克明外並沒有人真心擁護舊的思想、舊的禮教、舊的制度。就連克明也不能說是忠於他所擁護的東西。

  至於其他那些努力摧殘一切新的萌芽的人,他們並沒有理想,他們並不忠於什麼,而且也不追求什麼,除了個人的一時的快樂。他們從沒有守住一個營壘作戰;他們壓制,他們殘害,他們象瘋狂的專制君主,憑著個人一時的好惡,任意屠戮沒有抵抗力的臣民。這不是鬥爭,這是虐政;這並非不可避免,卻由私人任意造成。所以這是最大的不義。他以為這是不可寬恕的,這是應該除去的。它們並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他有權利跟它們戰鬥。他相信他們這一代會得到勝利,不管這個鬥爭需要多長的時間和多大的犧牲。

  這樣的思想使覺民增加了不少道德上的勇氣,他仿佛得到了更大的支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來,他興奮的說:「不要緊,我們會得以勝利的。」他的眼睛似乎望著遠處,就好象在看那未來的勝利的景象。

  琴驚奇地看覺民,她的眼光觸到了他的,這是充滿善意和樂觀的眼光,她覺得她的心也被照亮了。她對他微微一笑,她以為她瞭解他這時候的思想和心情。然後她埋下頭把英文書和練習簿略略翻了一下,她想起壓在它們下面的東西。

  「你這些話很有道理,」淑華熱烈地稱讚道。那幾位長輩從沒有得到過她的敬愛。她看輕他們的行為,她憎厭他們的態度,她輕視他們的言論和主張。她自己並沒有一種明確的理想,她也不曾擁護過什麼新的或者舊的主張。但是她對一切事情都有她自己的看法,都有她自己的是非。她根據她的本能的(原始的)正義概念來判斷一切。她覺得覺民的言論與她的意見相合(她常常覺得她二哥的主張正合她的心意,她更加敬愛他),所以她說出稱讚的話。但是她還有疑問(這也許不是疑問,或者更可以說是對那「專制的君主」的攻擊),她又說:「不過我不明白他們心裡究竟想些什麼?為什麼專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

  「你怎麼還說『不得己』?舊禮教的精義就是利己主義!舊家庭裡面的人都是利己主義者!」覺民忽然把手在桌子上輕輕地一拍,象從夢中驚醒過來似地大聲說。

  琴噗嗤地笑了起來。她掩住嘴笑道:「二表哥,你是不是要發瘋了?又不是什麼新發見,這樣大驚小怪的!」

  覺民自己也笑了。他望著琴,溫和地說:「我倒以為是新發見呢。琴妹,你覺得對不對?」

  正在笑著的淑華連忙插嘴答道:「我覺得對。不過你說連你、我都是嗎?」

  覺民正打算說話,忽然一個聲音從門外送進來:「你們什麼事情這樣高興?」

  來的是覺新。琴略略皺起眉頭,心裡想:「今天的工作做不完了。」

  「二哥說我們都是利己主義者,」淑華沒頭沒尾地回答覺新道。

  「什麼利己主義者?我不大懂,」覺新茫然地說。他走到方桌跟前。

  「大表哥,你坐,我讓你,」琴站起來,一面把英文小說和練習簿以及下面的稿紙疊在一起,要捧著拿開,把座位讓給覺新。

  「你坐,你坐。我站站就走的。琴妹,你不要客氣,」覺新客氣地阻止她。

  「琴姐,我把書給你搬過去,」淑華好意地伸手來搶書,琴沒有提防被她把書和練習簿搶了去,一疊信箋卻落下來,散落了幾頁在地上。琴立刻紅了臉,躬著身子去拾信。

  「讓我來撿,」覺民說,連忙站起來彎下腰去幫忙拾起那些信箋。

  「琴妹,真對不走,把你的信紙弄掉了,」覺新抱歉地說,便也俯下去拾信箋,並且拾著了一頁,他瞥了信箋一眼,看見琴伸手來要,便遞給她,一面問道:「是你給同學寫的信?」

  琴含糊地答應一聲。淑華在旁邊疑惑地看了琴一眼,她猜想這是琴給《利群週報》寫的稿子。她偷偷地看了看琴和覺民的臉色,她覺得她更加明白了。她還對琴道歉地說:「這是我不好。我太粗心,給你闖了禍。幸好地上沒有水。」

  「這沒有什麼要緊,是我自己松了手,況且又沒有失掉一張,」琴搭訕地說,她想掩飾信稿被他們發見的事。其實覺新也起了一點疑心,他和淑華一樣,也以為是琴寫的文章。

  「琴妹,你坐罷,你們儘管做你們的事情,我不來打攪你們,」覺新說著便離開方桌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我就在床上坐一會兒,我悶得很。」眾人也都坐了。

  「我們沒有什麼事情,」琴敷衍地說。她一面想到未完的工作,一面也瞭解覺新的寂寞的心情。她希望覺新走開,又不忍叫他走開,她解釋地再說了一句:「二表哥在教我讀英文。」

  「讀英文也好,你真用功,」覺新說,他的心卻放在別的事上面。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大表哥,你在挖苦我,我哪兒說得上用功?」琴謙虛地分辯道。她忽然停止了。她聽見了什麼聲音。她側耳一聽,原來對面房裡有人在開留聲機:「……生得來好貌容。」

  「五爸又在開留聲機了,」淑華解釋地說,「劉鴻聲的《斬黃袍》。」

  「這樣晚還開留聲機,」覺新不滿意地說。

  「這就叫做利己主義者,」覺民帶著氣憤地答道。

  「我想不通他們居然能夠這樣……」覺新覺吟地說了半句話,聽見翠環在隔壁喚「大少爺」,便把以下的話咽在肚裡,卻另外抱怨地說一句:「你剛剛要休息一會兒,又來喊你了。」他站起來,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覺民和琴望著覺新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了,又掉回眼光來看淑華。淑華知道他們的心思,便站起來,親切地低聲對琴說:「我曉得你們要做事情,我也不再打岔你們,我等一會兒再給你們端茶來。」她對他們微微一笑,便拿起茶盤外面走了。

  「我們不口渴,不要吃茶了,」琴還在推辭。她望著淑華的背影,滿意地稱讚了一句:「三表妹現在真不錯。這倒是以前料不到的。」

  「我們快來對信。現在還沒有動手抄,再耽擱,恐怕今晚上抄不完了,」覺民想起他們的未完的工作,著急地對琴說。他衣袋裡摸出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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