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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第十二章

  差不多在同樣的時刻,在高家,在覺民的房間裡,琴和覺民兩人坐在方桌的兩邊專心地工作。覺民拿著一張草稿不時低聲讀出幾個字,琴俯下頭不停地動著手裡捏的那管毛筆。她換過一張信箋。覺民伸過頭去看她寫,口裡依舊念出幾個字。

  琴寫得很快。她構思敏捷。她在編造一個故事,摹仿著一個信教的少女對她的女友說話的口氣。她想像著一些瑣碎的事情,寫出不少平凡的句子,把覺民念出的字在適當的處所嵌入。

  「虧你想得到!」覺民看到琴剛剛寫出的兩句話,忍不住笑起來。

  「琴抬起頭柔情地看他一眼,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她笑答道:「就是別人把信拿去,也決不會讀出什麼來的。「

  「這種寫法好是好,不過太費時間,我大概就沒有這樣的忍耐功夫,」覺民想了想又說。

  琴又抬頭看他,她的臉上還帶著滿意的微笑。她說:「你不記得斯捷普尼雅克的話,就是三表弟那篇文章裡引用過的。他說,革命運動離不了女人。在俄國我們女子做過許多事情。我們比你們更能夠忍耐,更仔細。」

  「我知道你又會提起蘇菲亞,」覺民笑著說,他並沒有諷刺的意思。事實上從前清末年起直到最近,中國的有良心的青年一直欽佩著蘇菲亞。別羅夫斯卡雅。

  「為什麼不提蘇菲亞?我能夠做到她十分之一就很滿足了,」琴帶著愛嬌,也帶著憧憬地說。

  「事在人為,這並不是做不到的事,」覺民鼓舞地說。

  「我以為我可以做到?」琴喜悅地問道。

  琴民含笑地點點頭。

  琴感激地看他一眼,並沒有說什麼話,又埋下頭去看面前的信函,一面把手裡捏的手筆放進墨盒裡去蘸墨汁。她問道:「還有多少?」

  覺民看看手裡的草稿,答道:「差不多還有一半。我們應該寫快一點。」

  「我寫得並不慢,就是你時常打岔我,」琴一面寫一面說。

  「其實將來能夠找到一種沒有顏色的墨水,就省事多了,在外國是有的,」覺民自語似地說。

  「不要說話,快點做事,」琴催促道:「後面還有什麼,快念出來。」

  覺民不再說什麼,就看著草稿,慢慢地讀下去。他的注意力漸漸地又集中在草稿上面,他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低聲念著,琴一頁一頁地寫著。他們不需要休息。他們不感到倦怠。好象斯捷普尼雅克所說的那種「聖火」在他們胸口燃燒,使他們的血沸騰。一種熱包圍著他們的全身。這種熱並不消耗人的精力,它反而培養它們。年輕的心常常歡欣鼓舞,這種熱便是它們的鼓舞的泉源,使他們能夠在無報酬的工作中得到快樂,在慷慨的(或者可以說是渺小的)犧牲中感到滿足。

  信箋不住地增加,有幾面上面充滿著塗改的痕跡。也有幾張上全是整潔的秀麗的字。覺民終於念完了他的草稿。琴也寫到最後的一句。兩個人差不多同時噓了一口氣。

  琴把寫好的信箋疊在一起,依次序地疊著,然後全拿起來,一面對覺民說:「現在我來念,你寫下來。」

  覺民應了一聲。他把琴剛剛放下的筆拿過來,另外取了一張信箋攤在面前。琴開始讀起來。她只讀出每個第五個字。覺民聽見她讀一個便寫一個。這是比較容易的工作。他們不覺得費力。琴正念到中間,忽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便低聲對覺民說:「有人來了。」她立刻把面前一本英文小說和練習簿壓在信箋上。覺民連忙把那張未寫完的信箋和草稿往懷裡揣。他面前還有一本攤開的莎士比亞的悲劇《奧賽羅》。

  淑華捧了一個茶盤進來,盤上放一把茶壺和兩個茶杯。她一進屋便帶笑地說:「我給你們端茶來。你們這樣用功,很辛苦罷。」

  琴望著覺民放心地一笑,然後掉過頭對淑華說:「三表妹,怎麼你自己端茶來?難為你。真正不敢當。」她站起來,走去接淑華手裡的茶盤。

  「不要緊,我可以拿。這是剛剛煨開的茶。你摸,茶壺還很燙。我想你們口渴了,所以趁熱給你們端來。等一會兒冷了,味道又不好了,」淑華不肯把茶盤交給琴,她自己捧著放到方桌上去,一面說話一面拿起壺把茶斟進杯裡。她始終帶著天真的得意的笑容。

  杯子裡冒著熱氣。琴先端了一杯茶放在嘴邊呷了一口。淑華把另一杯放到覺民的面前。覺民帶著謝意地對她點一個頭。

  淑華在方桌旁邊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望著他們喝茶,自己也感到滿意。她看見他們不說話,便說:「我曉得你們在用功,本來不想來打岔你們。不過我怕你們口渴,我想綺霞有事情,黃媽這兩天又大舒服,橫豎我有空,所以我給你們送點茶來。而且一個人坐在屋裡也很悶,偏偏外婆又把芸表姐接回去了。」

  「三表妹,真是多謝你。我剛才還去看過黃媽,她就是有點感冒,吃了藥現在好些了,」琴含笑答道。她接著又關心地問淑華:「你覺得悶,怎麼不去找四表妹談談?」

  「四妹已經睡了,她心裡不痛快,今晚上又挨過五嬸的罵,」淑華帶點憤慨地說。

  「二表哥,你看我們究竟有沒有什麼辦法?這樣下去只有活活地斷送了四表妹,」琴有點急地說。

  覺民咬著嘴唇,默默地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痛苦地答道:「我也想不到好辦法。四妹跟二妹不同。我們看過好多年輕人白白地死去了。」

  琴低下頭不響了。

  「我不相信就沒有辦法!五嬸是四妹的母親,難道她就不願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為什麼定要把四妹折磨死?」淑華賭氣似地說。

  「五嬸並不是不願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不過她自己不曉得她那種辦法是在折磨四妹,」覺民用低沉的聲音說,他的心上還籠罩著大團的暗雲。

  琴抬起頭表示同意的看了他一眼。

  「她不曉得?她又不是瞎子,我們都看得見,她怎麼就不看見?」淑華氣惱地反駁道。

  覺民搖搖頭答道:「你不不曉得五嬸的眼光跟我們的不同。其實三爸、三嬸他們也跟我們的不同。譬如我們看見的是這樣,他們看見的便是那樣。」

  淑華仍然不大相信覺民的話,便說:「你這話我不不明白。為什麼五嬸就有那種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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