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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方繼舜最先發言表示贊同,不僅是贊同,他還提出了一些意見和辦法。他說話清楚,有力,而且有條理,很容易被人接受。不用說,沒有人反對開大會。但是開會的辦法就應該好好商量,譬如趕會代表的數目,經費的籌措,會期的久暫,代表的住處,討論的事項以及行動的秘密等等都應該在事前有較周密的計劃。最後方繼舜還提出一個重要的意見。他認為應當把參加勞動運動、接近工人、授助工人的日常鬥爭等等問題列入大會的主要議事日程。黃存仁熱烈地贊成方繼舜的意見。他還就「二·七」運動對本省青年的影響這個問題談了好幾句,來證明方繼舜的意見的正確。張惠如和覺民也談了各人的意見。琴也談出她對大會的看法。她還談到許倩如最近來信中所描寫的廣州的新氣象。許倩如說:「整個社會開始在變,青年學生和工人都動起來了。」

  這的確是鼓舞人的好消息。大家決定將這方面的意見寫在信裡寄給重慶的群社。他們還說明:在必要時也可以派人到重慶去商量。張惠如負責起草信稿。覺民、琴和程鑒冰擔任抄寫的工作。這樣的信函都是用暗號寫的,暗號碼的種類不少,寫信讀信都要花一些工夫,一個人寫成或譯出總要經過另一個人的校閱。琴和程鑒冰常常做這種校閱的工作。所以張惠如把起草回信的工作答應下來以後便對覺民說:「我等一會兒就把信稿交給你,你和蘊華和五字號碼譯好寄出去。」蘊華是琴的名字,五字號碼便是每隔四個字嵌一個原字的辦法。

  「好,」覺民照平常那樣地帶笑答道。這樣的事他們做過已經不止一次了。他又側過臉望著琴笑了笑,他說:「今晚上你又不能回去了。」

  「那麼喊袁成到我家裡去告訴媽一聲,我本來說過今天要回去的,」琴低聲說。覺民點一下頭,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接著張還如報告刊物的情形:《利群週報》快出到兩年了,銷路最近增加到兩千以上,長期訂戶也超過了三百;重慶文化書店來信表示每期可以包銷三百份以上,還有兩三個縣裡的學校販賣部也來信批銷若干。銷路逐漸擴大,收入逐漸增多,刊物的前途很有希望。

  這樣的簡單的敘述也給這些年輕人帶來鼓舞。在刊物銷數的增加中他們看出來許多不相識的讀者的同情。從一些看不見的處所,從一些看不見的人那裡,同情不斷地來,這全是對於他們呼籲的答覆和實際的響應。年輕的心容易瞭解而且相信年輕的心,所以他們重視這些同情。年輕人永遠懷著高飛的雄心,因此哪怕一線的光明和希望也可以鼓舞他們走很遠的路程。

  在張還如後方繼舜便以週報總編輯的身份來說話。他報告了一般的情形。他談到第三年的計劃;他還舉出一些讀者的意見,提出他的改革的方針。他要求沒有參加編輯工作的朋友們儘量地批評週報的內容,對改革的方針也多貢獻意見。

  這一次說話的人較多,大家很坦白地說話,討論問題。沒有人對週報不滿意,但是每個人都希望週報辦得更精彩。眾人聽說上海和重慶都有一批稿子寄來,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消息。

  琴說話不多,這時她卻提供一個意見。她問眾人有沒有看見覺慧那篇關於蘇菲亞的文章,她主張把它轉載。她還說,應該將這種文章多多傳播,使那些只知道愛倫。凱和謝野晶子的人明白婦女解放運動在這以外還有新的天地。

  「覺慧的文章嗎?我讀過了,很痛快!我贊成轉載它。覺慧在上海容易找這些材料,我們這裡什麼都缺少,」方繼舜興奮地答道。

  程鑒冰和吳京士學沒有讀過覺慧的文章,他們熱心地詢問文章的內容。

  「我們的刊物就需要這種帶煽動性的文章,就需要這種革命家的傳記,」張惠如敘述了《蘇菲亞傳》的內容之後,還激動地說了上面的話。

  「那麼寫信去叫覺慧和別的朋友多寄點這類文章來,」覺民提議道。

  「很好,覺民,你今天晚上就寫信去叫覺慧寄文章來,我不另外寫信了,」方繼舜用堅定的聲音說。他說話常常用這樣的聲音,他這個人做事很少有過猶豫。他思想快,決斷快。他接著又高興地說:「我們的週報有辦法。有了這些好文章,還愁不會感動讀者!」

  「你自己下期有什麼文章?」張惠如在旁邊問道。「你不能因為別人的文章多,你就不寫啊!」

  「我在寫一篇短東西,又是跟『五老七賢』搗亂的,」方繼舜笑答道,他想到了那幾段罵得痛快的地方。

  「好得很!我們刊物好些時候沒有罵他們了。他們近來又囂張起來,總是向某公某帥拍電報,說那種肉麻的話,而且還把電報拍到省外去了。真討厭!」張惠如聽說要罵「五老七賢」,覺得痛快,就帶笑地說。

  「他說似乎對我們開始注意起來了。我聽說馮樂山最近寫信給『高師』校長要他注意學生的思想問題,說是有過激派混在裡頭搗亂,」方繼舜改變了語調說道。

  「那麼他一定也會寫信給我們的校長,等我到學校裡去打聽看,」陳遲氣憤地說。

  「你們『外專』沒有問題,廖校長本來就是個新派,他不會聽他們的話,跟我們的校長不同,」方繼舜說。他的臉上又露出輕視的微笑,接著說下去:「其實,這沒有什麼關係,他們並沒有多大的力量。」

  「我也是這樣想,他們已經是垂死的人了,我們卻正在年少有為的時候。他們怎麼能夠跟我們比?」張惠如充滿自信地說。

  「還有一件事情,我們應該商量商量,就是我們週報的兩周年紀念會,」張還如大聲說,喚起了眾人的注意。

  「不錯,這應該提出來大家討論,日期離現在只有兩個多月,我們平日工夫又不多,」方繼舜接著說。

  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週報好象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大家辛辛苦苦地撫養了「他」。第一個孩子夭亡了,他們記得「他」是在怎樣的情形下面死去的。現在第二個孩子居然看見了陽光,比較暢快地呼吸著空氣,經歷了一些苦難,終於逼近了「他」的第二個生日。「他」的存在也是精力、堅忍、困苦以及信仰和友情的憑證。仿佛是「他」把他們聯繫得更密切。「他」給他們帶來安慰,「他」增加了他們的自信,「他」消耗了(或者更可以說是吸收了)他們的純潔的力量。「他」的生日不是尋常的日子,他們都以為應該好好地舉行一次慶祝的宴會。在這些日子裡他們就常常談起這件事情。如今日期近了,他們應該坦率地發表意見。

  每個人都興奮地發言。沒有人隱藏著什麼或者不感到興趣。他們推舉了籌備委員。張還如、黃存仁、高覺民、張蘊華(琴)、程鑒冰被推舉出來擔負這個責任。誰也不推辭,他們找不到推辭的理由。

  那一天應該舉行慶祝的歡宴。但是他們願意邀請一些同情者和給刊物直接、間接幫過忙的人來同樂。應該有遊藝的節目,應該贈送紀念的特刊,應該將刊物大量推銷,應該編印新的小冊子。大家都激動地想到那一天的情形。

  正式的會議暫時結束了。有事情的人先離開。紀念會的五個籌備委員便留在張惠如的家裡繼續討論。張惠如雖然不是委員,也留在客廳裡旁聽,還不時往內外奔走給客人拿茶水和點心。

  五個人熱心地而且快樂地談著。這裡沒有爭辯,每個人輪流地增加一些新的意見。這些意見互相補足,融合成一貫的主張。五個人的意見終於成為一致的了。

  紀念刊由方繼舜編輯;遊藝節目改為演劇。邀請同情者和友人參加,名單由黃存仁與張惠如根據通信等等決定。紀念刊的印數應該增加一倍,在報上刊登廣告免費贈閱,還托人在各學校裡散播。至於會場的選定和租借,議決由黃存仁和張惠如弟兄負責;小冊子的編印卻是覺民的職務(這個工作並不煩重,只是選出幾篇舊文章編好付印罷了)。在這一次的會議裡,他們(五個籌備委員)把重要的事情完全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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