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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九章

  下午琴跟著覺民到他的同學張惠如的家去。張家在一條寬巷子裡面,走出巷子便是覺民去學校時要經過的那條大街。

  天氣很好。琴打著一把陽傘遮住初夏的陽光。他們慢慢地走著,好象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樣。幾個月前他們有的那種緊張的心情這時已經沒有了。他們習慣了那種集會,而且有了一點經驗。因此在他們的眼裡那些事情的神秘性便漸漸地減低。他們歡迎它們,而且也帶著熱情地喜愛它們,不過不再用誇張的眼光看它們了。他們到張惠如的家去開會,就象去參加親友的宴會一樣。

  他們走到張家門口,坐在竹椅上的看門人站起來招呼他們。覺民照例地問他一聲:「你們大少爺、二少爺都在家嗎?」

  那個熟識的看門人照例恭敬地點一個頭,答道:「在家。」他總是這樣地微笑著,回答著。

  他們放心地走進裡面去。他們走進二門,看見張惠如的弟弟張還如站在客廳的門檻上。張還如看見他們進來,便走到大廳上迎接他們。

  琴和覺民跟著張還如走進客廳。那裡面除了張惠如和黃存仁(他現在是外專的助教了),還有幾個朋友:年紀較大的吳京士,演了《夜未央》得到「活安娥」這個綽號的陳遲,從法國回來的身材高大的何若君,在法文學校讀書的年輕的汪雍。他們看見琴和覺民,都過來打招呼。

  「我們來晚了,」覺民看見房裡已經有了這許多人,抱歉地說。

  「繼舜和鑒冰還沒有來,」黃存仁答道,接著他又解釋地說:「繼舜近來學生會的事情多,他這幾天正忙著學生要求收回旅大遊行示威的事情,恐怕會來晚點。」

  「那麼我們要不要等他?」何若君問道。

  「現在還早,再等一會兒也不要緊,」張惠如接下去說,「大家先坐下吃兩杯茶。」

  覺民遞了一杯茶給琴,他自己也端起一個杯子喝了兩口,聽見外面響起腳步聲,他知道是方繼舜和程鑒冰來了。

  來的果然是這兩個人。方繼舜今年二十八歲,高等師範學校四年級的學生,面容顯得比他的年紀老,不過哪種常在陳毅的表情卻使人相信他一個充滿活力的青年。程鑒洋剛剛過了二十一歲,長得相當清秀。她是琴的低一班的同學,今年暑假前畢業。「蘊華,你倒先來了,」程鑒冰看見琴,連忙走到琴的身邊,親熱地說。

  「你在哪兒遇到續舜的?」琴也親切地招呼程鑒冰,順口問了一句。

  「我就在這條街上遇到他,真湊巧,」程鑒冰笑答道。她又說:「我在家裡來了一個親戚,我又不好不陪她。我生怕我祖母不放我走。後來居然給我藉故溜出來了。」「繼舜,我還以為你來不了這麼早,」黃存仁帶笑地對方繼舜說。

  「我們的會還沒有開完,我請假先走了,」方繼舜揩著額上的汗珠說。他掉過頭向著張還如:「還如,你今天沒有去開會?檢查日貨的事情你得管啊。今天會上已經推定你的工作了。」

  「我知道,這是我的老差使,」張還如笑著回答道。

  「我們現在開會罷,」黃存仁提高聲音說。

  「大家先坐下罷,」張惠如說。

  「我們還是分開坐,不必坐攏在圓桌旁邊,」方繼舜說,便在靠窗的一把楠木椅子上坐下。

  沒有人反對方繼舜的話。大家都揀了座位坐下。琴和程鑒冰坐在一面。覺民坐在琴的旁邊,不過他們兩人中間隔了一個茶几。

  黃存仁做主席。他們的會議並不注重形式,各人可以自由地發表意見。每個人坐著發言,跟平常談話的時候一樣。

  黃存仁第一個發言。他是以團體總書記的身份說話的。他簡略地報告了最近兩個月的工作情形。他還提到他們收到多少封來信,發出若干封回信,送出若干小冊子。他們的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同情者漸漸地多起來,對他們團體的主張與活動感到興趣的人也不少。最近還收到一封重慶印刷工人的信。特別是在今年二月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遭到軍閥殘酷的鎮壓以後,讀者的來信增加了很多。

  這個轟轟烈烈的大事件使得許多青年都睜開了眼睛,青年們更不能安於現狀了。他們在找尋新的路。所以革命的書報到處受歡迎。很多人寫信來要小冊子,要新書。好些人要求他們擴充閱報處,或者重演《夜未央》或者別的同類的戲。在比較著名的幾個學校裡他們撒的種子已經散佈在學生中間了。年輕的心很容易被進步的、正義的思想所感動,被獻身的熱情所鼓舞。他們今天在這個房間裡固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團體,但他們並不是孤獨的個人。

  在外面,在那個廣大的社會中有很多他們的同道者,而且還有許多人準備貢獻出自己的一切,來參加革命的工作。那些人也有同樣的願望,也憎恨一切的不義和罪惡,也憎恨不合理、不平等的社會制度,也追求勞動人民的幸福。

  黃存仁的話點燃了眾人的熱情,而且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希望。每個人都注意地聽著,仿佛這是從他(或者她)自己的心裡吐出來的。

  黃存仁閉了口,有幾個人用充滿友愛的眼光望著他。每個人都很興奮。他們都覺得能夠將自己的生命用來為勞苦人民謀幸福,這是美好的事情。

  張惠如接著報告團體和各地同性質的團體聯絡的情形。單是在這個省內這樣的團體就有六七個:某縣有覺社,某縣有人社,某縣有光社,某某兩縣又有明社,最大的便是重慶的群社。在這個省內散佈最廣的小冊子,如《二十世紀的新思潮》、《紅潮》、《自由鐘》、《五一運動史》等等都是這個團體最近的出版物。群社上個月還派社員到上海去購買印刷機,籌辦簡單的印刷所。群社的總書記最近來信提議在省城裡舉行一次大會或者各團體的聯絡會。那邊的人在徵求各地同性質團體的意見,如果大家贊成這個提議,接著就要討論具體的辦法。

  大會,這就是說許多未曾見面的精神上的友人聚在一起披肝瀝膽地暢談他們的胸懷,——不僅是吐露胸懷,他們還要貢獻出他們的年輕人的熱誠,和他們的青春的活力,來為他們的唯一的目的服務。這個唯一的至上的目的帶著一種崇高的純潔的美引誘著每一顆年輕的心。為勞苦人民謀幸福,為大多數人,為那些陷在貧困的深淵中的人。這是贖罪,這是革新;毀壞一種舊制度,建立一種新制度;摧毀一個社會,建設另一個社會。用平等與自由代替不義與掠奪,讓博愛的光輝普照世界。

  這些年輕人的思想裡有的是誇張,但是也不缺少誠實。他們真心相信自己有著強大的力量,不過他們並不拿它來謀個人的利益,他們卻企圖給黑暗世界帶來一線的光明,使不幸的人得到溫暖。他們犧牲了自己的階級利益和特殊地位,他們犧牲了自己的安適生活,只懷著一個希望:讓那無數的人都有這樣的安適生活。

  這些誇張的思想裡含著謙遜和慷慨。它使得這些年輕人在犧牲裡找到滿足,在毀滅裡找到豐富的生命。他們珍愛這思想,也珍愛有著這同樣思想的人。這好象是一個精神上的家庭,他們各地方的朋友都是同一個家庭裡的兄弟姊妹。這些人散處在各個地方,還沒有機會聚在一處。如今一個希望來了,有人說出了聚會的話,這是一個多麼令人興奮的消息。每個人的心都因為喜悅而顫動了。對這個提議沒有人表示反對,也沒有人表示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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