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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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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是春蘭和翠環。春蘭一上來便喚淑貞,她說著那句不知道說了多少次的話:「四小姐,太太喊你去。」這是很平常的事情:淑貞同她的哥哥姐姐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母親常常會差婢女或者女傭來把她喚走。這個小丫頭還在自言自語:「這一趟繞個大圈子走來好不容易,差一點兒還絆一跤。」 「四妹運氣真不好,在這兒耍得好好的,又要喊她回去,一定又是五嬸跟五爸吵架了,」淑貞還沒有開口,淑華倒先抱怨起來。 「三妹,你說話要小心點,省得又惹是非,」覺新看了淑華一眼,提醒她道。 「我倒不怕,得罪人也不要緊。四妹真可憐,五嬸就這樣整天折磨她,也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淑華氣憤地頂撞道。 淑貞坐著不響也不動。她呆呆地望著琴的臉,她哀求著:給一點援助。琴用柔和的眼光愛撫著淑貞的臉龐,她似乎在對這個不幸的少女說:我會給你幫忙,她掉過頭看春蘭,春蘭正走到鐵欄杆前,俯著頭看下面的景物。翠環也立在那裡。 「春蘭,你們太太有什麼事情喊四小姐回去?」琴問道。 「我們太太剛才跟老爺吵過架,把東西丟了一地,太太還哭過。太太喊四小姐就去,」春蘭連忙掉轉身激動地答道。 「一定又拿四妹來出氣!天下居然有這樣的母親!」淑華在旁邊罵起來。 「豈但有,而且多得很,」覺民冷冷地插嘴道,他在答覆淑華的話。 「你們老爺呢?」琴繼續向春蘭問道。 「老爺在喜姑娘屋裡,」春蘭應道。 「琴姐,我不要去!」淑貞忽然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拉住琴的膀子,偎著琴,嗚咽地說。 「那麼,你就不要去。你去便該你倒楣,五嬸一晚上都會罵不完的,」淑華仗義地出主意道。 「這樣罷,春蘭,你回去說,我留四小姐在這兒多耍一會兒,請你們太太放心,」琴吩咐春蘭道。她姑且使用這個辦法,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發生效力。 「是,琴小姐,」春蘭恭順地應了一聲。她還站在欄杆旁邊,又掉轉身去看下面的湖景。她比淑貞只大幾個月份,因此她比翠環們更貪玩,可是她卻少有玩的機會。 「五嬸想用喜兒來拉住五爸,哪曉得反而給自己添煩惱?想不到喜兒生了九弟以後,名堂也多起來了!」覺新皺起眉頭說。 「這不能怪喜兒,應該由五爸、五嬸負責。五嬸逼她,五爸又給她撐腰,這就夠了,」覺民接下去說。他又對春蘭說:「春蘭,你還不回去?」 「二少爺,我就回去,」春蘭連忙轉身答道,她又自語地加一句:「回去晚了,我們太太又要罵人了。」她便向著石級走去。 「春蘭,你等一下,」覺新忽然吩咐道。接著他又對琴說:「琴妹,我看還是讓四妹回去好。五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四妹又不能夠整晚不回屋。你要違拗五嬸的意思,她會在四妹身上出氣的。」 「真正豈有此理!我不信兒女就是父母的出氣洞。做兒女的就可以讓父母任意打罵!」淑華憤憤不平地說。 「四妹,你還是跟著春蘭回去罷,我要翠環也陪你去。五嬸的脾氣是那樣,也只好將就她一點,她也不會為難你的,」覺新溫和地對淑貞說。 淑貞先前聽見琴說留她在這裡,又聽見春蘭說要肚子回去,她以為可以我走了, 稍微放了心。後來她聽見覺新的話,又看見琴不作聲,她也明白覺新說的是實話,她知道她的母親的脾氣,她更害怕在這個時候去見她的母親,但是她並沒有逃避的辦法。她眼見著希望完全消失了。她還拉住琴的膀子,盼望琴能夠救她。 「四表妹,你回去一趟也好,你不要難過。我們將來會給你想辦法,」琴抓起淑貞的手,輕輕地捏著它,柔聲安慰道。 淑貞不說話,也不動一下,只是埋著頭。 「四表妹,你回去也不要緊。我們等一會兒到你屋裡去看你,」芸同情地鼓舞淑貞道。 「我害怕,我曉得媽沒有好話給我聽,」淑貞仍舊埋著頭低聲抽泣道。 「四表妹,你姑姐忍耐一下,我們將來總會給你想辦法,」琴安慰她說。 「琴姐,你們總說將來,將來是哪一天?我怕我受不下去!」淑貞抬起頭,把嘴一扁,哭著說。 「我們的確應該想一個辦法,」覺民帶了痛苦的表情點著頭說,就轉過身走到一邊去了。 「可惜我不生在古時候,不能學一點本事。不然我一定有辦法!」淑華氣惱不堪,自怨自艾地說。 琴痛苦地咬著嘴唇皮,她不能給這個孤寂的女孩一個確實的回答。「將來」並不是夢景,她自己確實這樣的相信。那一天是一定會來的。但是她真的能夠將這個女孩救出苦海,使她見到光明嗎?希望是微弱的。她不能期騙她自己,她也不能欺騙這個十五歲的女孩。話是容易說的,但是要拭去一個女孩的痛苦的記憶,治癒她心上的傷痕,卻是困難的了。 「四表妹,你不要這樣想,你還年輕得很,」琴勉強地吐出這兩句話。她還應該說下去,但是春蘭走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四小姐,我們該走了,」春蘭催促道。 「四小姐,走罷,」翠環也過來同情地說,「我送你去。」 淑貞知道沒有留下的希望了。她只得摸出手帕揩了眼睛,淒涼的說:「我聽你們的話,我就去。你們不要忘記等一會兒來看我。」 眾人答應了她的這個小小的要求。她帶著依依不捨的神情,跟著翠環她們走下去了。 琴站起來。她看見淑華和覺民都靠著欄杆看下面的湖景,便也走到那裡去。 湖水靜靜地橫在下面。水底現出一個藍天和一輪皓月。天空嵌著魚鱗似的一片一片的白雲。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地流動。對面是繁密的綠樹,樹後隱約地現出來假山和屋脊。這一切都靜靜地睡了。樹叢中只露出幾點星子似的燈光。湖水載著月光向前流去。但是琴的眼光被攔住了:兩邊高的山石遮掩了湖水,仿佛那裡就是湖水的界限。 「哇,哇,哇,」從後面發出來這幾聲沙聲的長歎,給人增添了煩惱。 「怎麼這時候還有老鴉叫,」淑華驚訝地說。她又聽見烏鴉撲翅的聲音。 「也許有什麼東西驚動了它。三妹,你怕不怕鬼?」覺民悄然說道。 「二哥,你不要嚇我。我不怕!我不信鬼!」淑華昂然答道。 「你聽,有腳步聲,」覺民故意低聲說。 淑華傾聽一下。她看見芸走過來。但是還有別人的腳步聲。她連忙往石級那面望去。 「二表哥,你們講什麼鬼?」芸帶笑問道。 淑華噗嗤笑起來,她看見了綺霞的頭。她笑道:「明明是綺霞的腳步聲。」 綺霞走上來,大聲說:「三小姐,大少爺,我給你們端茶來了。是剛剛泡的春茶。」她手裡捧著一個茶盤,上面放著茶壺和茶杯。 「我們就要下來了,你不端下來也不要緊,」覺新沒精打采地說,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那許多不如意的事情壓倒了。 「大哥,你何必這樣急,我們多耍一會兒也好,」淑華接口道:「難道今晚上大家在一起,都有興致。」 「好罷,」覺新短短地回答了兩個字,就從綺霞的手裡接過一個茶杯來。 魚鱗似的白雲漸漸地消散了,天幕的藍色也淡了一點。只有銀盤似的明月仍舊安穩地繼續著它的航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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