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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也覺得好象就是昨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此刻我們都在這兒。只是缺少了二妹同蕙表妹,」覺新低聲說,他好象把感情全悶在心裡似的。他停了一下,又說:「二妹算是達到了她的目的,她找到自由了。只有蕙表妹真可憐。」他用微笑代替了他說不下去的話。然而人分辨不出來他是在笑,或者是在哭。

  她們仍然沉默。她們努力忍住她們的眼淚。芸比琴掙扎得更努力,她不敢回答一句話,害怕把自己的眼淚招出來。

  淑華和覺民在天井裡散步。這時他們也走到覺新的身邊。他們也聽見了覺新的後面的話。

  「大哥,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淑華同情地勸道。她的悲憤漸漸地升上來了。她又加了一句:「提起來只有叫大家傷心。」

  「固然是過去的事情,不過它們是不會完全過去了,」覺新用苦澀的聲音說,「今天什麼情形都跟在去年一樣。枚表弟剛才還向我提起他的姐姐。他說什麼事都是空的。現在又輪到他走那條路了。」

  「枚表弟的事情又不是由你決定的,這怪不著你,你又何必難過?」淑華接口勸道。

  「唉,你哪兒曉得?」覺新歎息道:「蕙表妹曾經托過我,要我照料照料他,我連這點小事情也沒有辦到。」

  「大表哥,這也不是你的錯。大伯伯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哪兒肯聽別人一句話?姐姐泉下有知,她也不會怪你,」芸聽見覺新提起她的死去的堂姐,她覺得心裡一陣難過,但是她還勉強壓下自己的悲痛的回憶,柔聲安慰覺新道。

  「枚表弟也奇怪,別人替他著急,他自己倒好象一點也不在乎。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應,」淑華氣憤地說。

  「你不答應,你又怎樣做?」覺民冷冷地插嘴道。

  「怎樣做?」淑華充滿勇氣地說。她並沒有想過應該怎樣做,一時答不出話來,覺得有點窘,但是她馬上用另外的話來掩飾:「我一定不答應,看大舅把我怎樣?」實際上她還沒有想到一個辦法。不過她有勇氣。她以為這就夠了。

  「你畢竟是個倔強的孩子,」覺民簡單地說了這一句,也不再追問了。他的手在她的肩頭拍了兩下。

  「你們都好,都比我有用,」覺新忽然羡慕地說,他的臉上現出一道微光,但是光馬上又淡了下去。他又說:「我是完結的了。」

  「完結了?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大表哥,你還不是很年輕嗎?你今年才滿二十六歲,正是有為的青年,」琴故意驚奇地說,她想提醒他,鼓舞他。

  「有為的青年?琴妹,你是不是在挖苦我?」覺新苦笑地說。他不等琴開口,自己又說下去:「我知道你不會挖苦我。不過我實在不配稱做有為的青年。象二弟。三弟他們才是的。」

  「大哥,你跟二哥、三哥他們有什麼不同呢?」淑華插嘴道。這是她所不能瞭解的問題。

  「我是個承重孫,長房的長孫,高家需要我來撐場面。他們哪兒肯放過我?」覺新象抱著無限冤屈似地答道。「有什麼事情他們總找我,不會來找你們。你們得罪他們,也是我不好;你們看不起禮教,也是我不對。都要我一個人負責。」

  琴和芸一時說不出話,她們被這意外的自白深深地感動了。覺民正要開口,但是淑華卻搶先地說了:「我真有點不懂。難道你不可以也象我們這樣對付他們?你也不去理他們,他們會把你怎樣?」

  覺新遇到障礙了。他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答覆淑華。過了半晌他才慢慢地說出了一句:「他們決不會白白放過我的。」

  這時輪著覺民開口了:「你為什麼這樣害怕他們?難道在現在這種時代他們還敢用家法嗎?」

  「他們不敢用家法。不過他們會用陰險手段,他們會用陰謀,」覺新的聲音裡夾雜著畏懼、憎恨、苦惱這三種感情。

  「大哥,你過去被他們害得夠了,所以你才這樣害怕他們,」覺民憐憫地說。「我不相信他們用得出什麼陰險手段。我看他們不過是紙糊的燈籠。」

  「你們不相信也罷。總有一天,等我死了,你們就會明白的,」覺新賭氣地說。

  「大表哥!」琴關心地。悲痛地喚了一聲。覺新回過頭來。她差不多嗚咽地說:「你不能這樣想。」

  覺新看見了琴的淚光。眼淚象明珠一般地從她的美麗的大眼裡滾下來。他不能忘記這樣的幾滴淚珠。還有一個人在為他的不幸的遭遇掉淚。他以為他的渺小的生存裡已經得不到一滴眼淚的潤濕了!他的心裡充滿著絕望和黑暗。但是這幾滴少女的純潔的淚落在心上,好象撒下一顆春天的種子。他不敢希望會看見它發芽。不過他感到了一線的生機。他那種待決的死刑犯似的心境現在被攪亂了。

  他好象讓人解除了他那簡陋的武裝似的,他吐出來藏在深心裡的話:「琴妹,我難道就不想活?我難道就不想像你們這樣好好做一個人?但是命運偏偏跟我作對。我這幾年來的遭遇你們都是親眼看見的。我也並非甘心順從命運。可是我又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你們應當瞭解我。我不騙你們,有一天我一個人走到那上面去(他指著石壁),我真想跳到湖裡一死乾淨。但是我又好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我立刻斷了那個念頭。你們把我拉住了。我實在捨不得你們。」他也掉下淚來。

  「我們也何嘗捨得你?」琴含淚地說。別人感動地望著他們。淑華很想哭一聲。

  「我們到那上面去看看,」覺新又指著石壁說。

  「現在晚了,不要去罷,」琴連忙阻攔道。

  覺新淒涼地一笑,他說:「我現在不會做那種事情了,你放心。要看月亮,還是到上面去好。今晚上說了這許多話,人也爽快些。」他說罷第一個踏上了石級。

  琴疑惑地看了覺民一眼,覺民立刻用話來回答她:「到上面去一趟也好。我們也應該聽聽大哥的話。」

  淑華的腳步比較快,她跟著覺新走上去了。其餘的人也都跟上去。

  他們迎著月光上去,一級一級地登上石級。到了頂上,他們覺得滿眼全是清光,沒有一點遮攔。三合土的地塗滿了潔白的月色,只有他們的影子留下一些黑跡。

  一張小小的石頭方桌生要似地立在地上,四面放了四個圓圓的石凳。臨湖的和靠著聽雨軒的兩面都裝得有鐵欄杆。另外的兩面,泥土往裡伸進去。那不是三合土築成的地。那裡有葡萄架,有假山,有涼亭,有花圃。人從這裡望過去,仿佛有一個老畫師用禿筆在月光的背景上繪了些花卉和山石。

  「這兒真是一個清靜的世界,」芸不覺贊了一聲。

  「在這兒坐坐也好,」琴說,她要芸坐下。淑貞第一個覺得疲倦,她也坐下了。

  「要是白天在這兒打四圈『麻將』倒也好,」覺新也坐下來,在桌面上摸了一下,無心地說。這句話的確是不假思索地說出來的。

  「大哥,你還想打『麻將』?……」覺民覺得奇怪地問道。

  「啊……我過隨便說一句,」覺新連忙解釋道,「我並沒有癮。有討厭打牌……不過他們總拉我去打牌,牌打得太多了,腦筋裡總是洗牌的聲音。」他搖搖頭,人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對自己絕望,還是想擺脫肩上的重壓。

  「大表哥,你這樣敷衍下去,自己太痛苦了。你應該想點別的辦法,」琴憐憫地勸道。

  「別的辦法?」覺新痛苦地念道。他好象不瞭解這句話的意義似的。接著他又說:「琴妹,你應該瞭解我的處境,你看我能夠做什麼呢?」

  琴瞭解覺新的處境,她也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她正要開口,不,她已經說了幾個字,但是有人從下面走上來,有人在喚:「四小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她便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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