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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好,我先上去,」覺新答應一句,站起來,上了岸。枚少爺在船中,身子微微搖晃,他露出膽怯的樣子。覺新連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幫忙他走上岸來。翠環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樹幹上。

  翠環提著風雨燈走在前面,覺新和枚少爺在後跟著。他們走過松林,轉進一帶遊廊,廊外一排三間的外客廳裡沒有燈光。月亮把天井裡翠竹和珠蘭的影子映在糊著白色宣紙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散去的,」覺新自語似地說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爺忽然抓住覺新的膀子驚叫起來。

  前面游郎欄杆上一團黑影猛然一縱,飛起來,上了那座藤蘿叢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爺聲音戰抖地說。

  「這是貓兒,你不要害怕,」覺新溫和地安慰道,他對這個年輕人的過分膽怯表示著同情。

  這的確是一隻黑貓,它站在假山上哭號似地叫起來。

  「我有點害怕,」枚拊著自己的胸膛低聲說。

  「這個東西在花園裡頭跑來跑去,有時候真叫人害怕。我們也給它嚇倒過向回。如今慣了,也就不怕了,」翠環在前面說。

  「枚表弟,你膽子要放大點才好,」覺新關心地說。

  他們出了一道月洞門,走入石板鋪的天井。前面還有一座屏風似的假山。

  「趙大爺,開門,大少爺送客出來了,」翠環轉出假山便大聲叫起來。

  管園門的老園丁老趙答應一聲,便提著鑰匙從門前小屋裡出來,開了門上的鎖,除去杠子,把門打開。翠環先出去吩咐「提轎子」。

  袁成從門房裡跑出來迎接枚少爺,等著伺候他上轎。

  覺新和枚少爺走出園門,轎夫正在點燈籠,他們便站在門口等候。

  「枚表弟,今天我們也算談了不少的話。你的身體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將息。」覺新看見他們還有談話的時間,便關心地向他的年輕的表弟再進一次忠告。然後他又放低聲音說:「千萬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閒書。」

  「是,我曉得,」枚感激地小聲答道。

  「你以後有事情,可以找我,我總會幫忙,」覺新繼續叮囑道。

  「是,」枚用更低的聲音應道。

  「袁成,你送枚少爺回去,」覺新看見這個瘦長的僕人彎著背站在轎子旁邊,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聲應了一句,就跑進門房去了。枚少爺還在客氣地說:「不必,」袁成已經提著風雨燈走到轎子跟前了。

  覺新把枚送到轎前,枚還說了兩三句話,才走進轎子去。

  轎子已經出了二門,覺新還惆悵地立在那裡。他斷念地想:又有一個年輕的生命這樣地完結了。他覺得心裡很空虛,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事。今天似乎斷斷續續地做了好些夢,現在才漸漸地醒了。

  翠環提著風雨燈在覺新的旁邊立了一會兒,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她可以猜到有什麼不愉快的思想糾纏著他。她同情覺新的不幸的遭遇,她平時就對他懷著相當的尊敬,為了她的主人淑英的出走,她還暗暗地感激他和覺民。這時她忍不住感動地低聲說:「大少爺,回去罷,琴小姐她們在等你。」她的聲音非常柔和。覺新不由自主地回過頭看她一眼。他看到那純潔的、同情的眼光,他也溫和地答道:「現在我就要回去了。」他順便問她一句:「你沒有事嗎?」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說:「三太太恐怕要使喚你,你就從大廳上回去罷。我自己可以划船。」

  「不要緊,太太吩咐過讓我就在花園裡頭服待少爺小姐。大少爺今天一定累了,還是讓我把大少爺劃過去,」翠環懇切地帶笑答道。

  覺新想了想便說:「也好,那麼難為你了。」

  「大少爺,你總是這樣客氣。我們丫頭給你做點事情,還要說『難為』?……」翠環帶笑地說。

  「這也不算客氣。你們也是跟我們一樣的人,況且你又不是我們這一房的丫頭,」覺新淡淡地答道。他看見老趙在上花園正門上的杠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這個老園丁道:「老趙,佃客散了多久了?」

  「有好一陣了。四五個人都吃醉了。有個人不曉得為啥子事情哭得好傷心!他只是跟三老爺、四老爺作揖,勸也勸不住。後來還是劉大爺把他拉出去,坐轎子到客棧去的,」老趙嘴一張開,好象就沒法閉上似的,嘮嘮叨叨地說個不休。覺新皺著眉頭勉強聽完,「嗯」了兩聲,就轉過假山走進去了。翠環默默地跟在後面。

  他們一路上再沒有交談過一句話。兩個人的腳步都下得很快,不久他們便到了湖濱系船的地方。翠環把燈放下,解開了繩纜。覺新拿起地上的燈走下船去。他坐好以後便又把燈光轉小了。翠環也下了船,她拿起槳把船撥往湖心去。

  「大少爺,二小姐這兩天有信來沒有?」翠環劃了一程忽然問道。

  覺新正望著天空,想著一些瑣碎的事情,聽見翠環的問話,便埋下頭來,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就是前幾天來的那封信。二小姐還問起你。你們兩個人感情倒很好。」

  「這是二小姐厚道。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看做底下人。我們也曉得感恩,」翠環帶著感激和懷念地說。

  這幾句話頗使覺新感動。他好象在什麼地方聽見過這同樣的話。這決不是第一次。他默默地想了片刻。他明白了,便說:「啊,我記起來了。你去年還跟我談過二小姐的事。那一趟你一定很不高興我。你倒是個忠心為主的人。」

  「大少爺,這是哪兒的話?我怎麼敢不高興大少爺?」翠環連忙分辨道。「其實要不是靠了大少爺、二少爺同在上海的三少爺,二小姐哪兒還有今天?說起來我倒應該多謝大少爺。」聲音清晰,又帶溫柔,這是從真誠的心裡吐出來的話。覺新不覺驚訝地把眼光掉在她的臉上。

  翠環正仰起頭,她的整個臉沐著月光,略微高的前額上覆蓋著劉海,髮鬢垂在她的面頰兩邊。兩隻眼睛充滿了憧憬地望著天空,在皓月的清輝下燦爛地發光。整個年輕的瓜子臉現出了一種謙遜的純潔。

  「你感謝我?」覺新起初還驚奇地問道。後來他被眼前的景象感動了。他覺得有一種感情壓迫著他的心。他痛苦地想:世界是這樣地大,但是他如今什麼也沒有了。

  「這也是二小姐的福氣,有一個象你這樣的丫頭,我下回寫信去告訴她,」覺新誠懇地稱讚道。他的心裡又來了不少悔恨的念頭。他的思想跳得很快,他想起許多往事,但是總跳不出一個圈子:他仍舊愛這個人間,不過他對自己卻完全絕望了。

  這不是平常的聲音,它洩露了覺新的寂寞、痛苦的心境。翠環也能夠瞭解一點,她也被這真誠的聲音感動了。她低聲答道:「二小姐有大少爺、二少爺這樣的哥哥,倒是她的福氣。」

  人對別人的關心竟然有這樣的深切!她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婢女。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愛護淑英,連他對淑英也不曾表示過這樣的關心。這種不自私的精神卻存在於所謂「底下人」中間,他似乎在窒悶中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但是她是在譏諷他嗎?他明明沒有權利得到那樣的稱讚。在慚愧中他增加了對自己的絕望。他癡呆似地沉溺在思索裡。

  「大少爺,當心!過橋了,」翠環提醒道,她用力劃著船從橋下過去。湖心亭似乎壓在他們的頭上,但是它慢慢地退後了。它靜靜地立在橋上,關著它的窗,隱藏了它所見到的一切秘密。

  「大少爺,二小姐還會不會回來?」翠環又問道,她不知道他這時的心情。她發出這句問話,一則,這是一個時常折磨她的問題,二則,她想打破覺新的沉默。

  覺新望著翠環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只吐了兩個「嗯」字。

  這對翠環是一個意料中的打擊。她以為覺新有的是一個否定的回答。她那一線希望消失了。她帶了一點恐懼地再問道:「大少爺,是不是二小姐就不會回來了?是不是真象三小姐先前說的那樣,三老爺不要她回來?」

  覺新不能夠閉口不作聲。他居然勉強地說出自己害怕聽的話來:「我看,二小姐不見得就會回來。哪兒有飛出去的鳥還回到籠子裡來的?」以後應該還有別的話,他卻咽在肚子裡了。他在對自己說:我還留在籠子裡,我會永遠留在籠子裡。

  「啊,」翠環痛苦地輕輕叫了一志。她再沒有機會說別的話了。船到了目的地。她在船上聽見了淑華們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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