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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六章

  席散後,大家談了一會兒,二更鑼響了。枚少爺著急起來,他仿佛看見父親的發怒的眼睛責備地望著他。他喜歡這個地方,卻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喪地告辭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較自由的,因為她沒有一個嚴厲的父親干涉她的行動。她的居孀的母親又不願意過分地拘束這一顆渴求發展的年輕的心。芸看見覺新陪著枚走出月洞門,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為什麼不應該有自由和快樂?但是沒有人替她回答這個問題,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覺新和枚少爺下了船,翠環劃著船送他們出去。月亮已經升在高空。水明如鏡,上面映出樹影,山影,月影。綺霞剛劃了另一隻船把周氏和張氏送走。一點昏黃的燈光還在前面搖動,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樹叢中了。從月洞門內飄出一陣笑聲。淑華的年輕的、永遠愉快的聲音撫慰著覺新的疲倦的心靈。笑聲漸漸地淡下去,在他的耳邊響著有規律的劃槳聲和私語似的水聲。他們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大少爺,要不要把燈『車』小?」翠環年見月光沒遮攔地照下來,覺得那盞風雨燈的紅黃光刺著眼睛不舒服,便問覺新道。

  「好,你把亮『車』小點,」覺新點頭同意地說。

  翠環放下槳,把燈光轉小。船中反而業得明亮了。

  覺新回頭去看後面,岸上象鋪了一層雪,月洞門內的山石和芭蕉並不曾遮住從房裡射出的燈光。但是船在轉彎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們,」枚少爺忽然歎息道。

  覺新的臉上露出了苦笑,他憐憫地說:「你今天說過兩次了。」

  枚又不響了。他癡癡地仰起頭望著無雲的藍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橋,那裡沒有燈光,全塗上冷冷的銀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飯的時候你怎麼不大說話?」覺新關心地問道:「我沒有醉?」

  枚埋下頭順口答道:「我沒有醉,我在聽你們講話。」覺新不響。枚又解釋地說:「我平日在家裡就少說話,爹似乎不大高興我多說話。」

  枚少爺的柔順的調子激起了覺新的反感。覺新只是含糊地答應一聲。

  船要經過橋下了,翠環警告他們道:「大少爺,枚少爺,要過橋了,你們小心點。」

  「曉得,你劃罷,」覺新答道。

  船過了橋,緩緩地向前流去。釣台已經可以望見。覺新記得他先前還在那上面同枚談話,給了枚一些關於保養身體的勸告。這個年輕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對面。他奇怪:他們已經在花園裡消耗了一天的光陰了!沒有別的聲音,除了水波的低語。柔軟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樹木,房屋似乎隱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象在夢裡。他一定是在做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大表哥,我問你一句話,」枚少爺忽然鼓起勇也囁嚅地說。

  覺新詫異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話儘管說。」

  「你一定知道人是為著什麼而生的。就是這句話,就是這件事。我想來想去總想不明白。我不曉得人生有什麼意思,」枚誠懇地、苦惱地說,他只擔心他不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他這時所想到的一切。

  這個意外的問題把覺新窘住,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這一顆不曾有過青春的年輕的心。他對這個問題已經是十分陌生了。這些年來,他不曾想過,也不敢想到它。人為著什麼而生?人生有什麼意思?他處在這樣的環境裡,眼看著年輕的生命一個一個毫無理由地被人摧殘,他自己所珍愛的東西也一個一個地被人奪去,人們甚至不肯給他留下一點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夠說什麼呢?他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個回答呢?他覺得他的略微發熱的臉上有了涼意了。

  「我覺得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好象什麼都是空的,」枚少爺看見覺新不講話,好象在思索什麼似的,他猜想覺新也許沒有瞭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說道:「我想來想去,覺得什麼都是空的。人生好象就是空的。」

  「空!空!空!」覺新只聽見這幾個字在他的耳邊轉來轉去。它們逼著他。他著急起來,掙扎地接連說:「不!不!……」過後他覺得清醒了,他把聲音放平和一點,他再解釋道:「你不要這樣想。萬事不能都說是空的。」枚注意地望著他,不作聲。他又指著天空中的月亮說:「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樣地圓,照樣地缺。它什麼事情都見過。」但是他並沒有回答枚的主要的問題。

  「我也不曉得是空非空,不過」枚沉吟地說,「我覺得沒有什麼事能夠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曉得我做什麼事對,什麼事不對……」

  「是非當然是很明顯的,」覺新插嘴說,他不能夠解決大的問題,只有在小處隨便發揮一下。這不是取巧,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發痛,回憶又來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從這個問題的拘束中自拔出來。

  「我的意思是這樣,」枚訴苦似地說:「我想做的事全沒有做過。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錯的。不過我自己有時又很痛苦。我看見二表哥他們跟我完全不同。他們好象隨時都很高興。他們跟我簡直是兩種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們對還是我對。可是我常常羡慕他們。」

  「那麼你為什麼不學學二表哥呢?你年紀輕,希望大,」覺新同情地說。

  「我怎麼能夠學二表哥?他知道的東西那麼多!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曉得爹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枚絕望地說,他從來就沒有自信心。剛才是他自己微微打開他的心靈的門,現在別人正要把腳踏進去,他又突然把門關上。他害怕別人進入他的心靈,看見那裡的混亂和空虛。

  覺新並不瞭解枚的心情,還以為枚說的只是年輕人的謙虛話。他仍然同情地勸導枚說:

  「其實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學還來得及,他可以給你幫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氣。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輕多了。」

  枚悲觀地搖搖頭說:「你不曉得爹就只有我一個兒子,他不肯放鬆我。爹反對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見得就會錯。我聽爹的話聽慣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亂,軟弱……這人年輕人的話裡就只有這些東西。常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枚的本意是什麼,他想:「難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話。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著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於不得已的。這個年輕人呢?難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願忍受那一切,承認他的父親並沒有做錯?」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應了兩個「嗯」字。

  「我沒有一個指導我的先生,我也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爹好雖好,然而他是一位嚴父,」枚看見他不能從覺新那裡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見,有點失望,他寂寞地說:「姐姐在時,她倒還關心我的事情。現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覺得什麼都是空的,不過是一場夢。她去年此時還同我們在一起,現在她的棺材上塵土堆滿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靜,姐夫也不管……」他說得淚水似乎要從他的聲音裡噴出來,他把嘴閉上了。

  覺新聽見枚的話,絕望的思念絞痛了他的心。蕙的帶著淒哀表情的面顏浮上他的腦際,她含著眼淚對他微笑,她低聲說:「大表哥,你要好好保養身體;」她又說:「你照料照料枚弟。」他無可如何地舉頭望天,清澄的藍天中也現出了那同樣的面貌。依舊是那一對關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這是取後一個關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諒地在心裡默默說:「你看,我能夠做什麼呢?你叫我怎麼辦?」

  「大少爺,枚少爺,上岸罷,船靠好了,」翠環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趕走了蕙的面顏。她把風雨燈轉亮了。

  覺新仿佛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應了一聲,周圍的景象完全改變了。船靠在水閣前面湖濱一株柳樹旁邊。風雨燈的帶黃色的光驅散了四周的月影。柳葉遮住了他們頭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輝仍然穿過柳條中間的縫隙落到他們的身上。湖水象一匹白緞子鋪在地上,有時被風吹著微微地飄動。覺新看了坐在對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臉白得象一張紙,他雖然不能夠看清楚臉上的表情,他也覺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陣寒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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