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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從台下飄上來這熟悉的歌聲。眾人的眼光連忙跟隨歌聲追下去。

  空悵望山川形勝

  他們看見覺民一個人站在湖邊石級上昂頭高歌。

  已非疇昔……

  這是淑華的聲音,她跟著覺民唱起《金陵懷古》來。覺新也接著唱下去。

  於是琴也和著唱起來。芸、淑貞和枚少爺三人靜靜地聽著。翠環和綺霞立在槐樹下面低聲講話。

  淑華唱完歌,大聲向下面喚道:

  「二哥,快上來,你一個人站在下面做什麼?」

  覺民掉轉身子仰起頭看上面。那些親切的臉全露在亞字欄杆上,他們帶著微笑在喚他,他放下他的未解決的問題(他常常沉溺在思索裡,想在那裡找到解決別人的問題的辦法),極力保持著平靜的心境,吹著口哨,沿著石級急急地走了釣台。

  「二哥,你一個人在下面做什麼?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上來?」淑華看見覺民走到她身邊,便逼著問道。

  「做什麼?我在唱歌,你不是也跟著我在唱嗎?」覺民支吾地答道。

  「唱歌為什麼要一個人在下面唱?」淑華不肯放鬆在追問著。

  「三妹,你又不是法官,這樣不嫌麻煩。我在下面多站一會兒看看景致,」覺民笑起來辯道。

  「我看你今天好象有心事,」淑華道。

  「三表妹,我們還是唱歌罷,」琴插嘴道。

  淑華掉頭看了琴一眼,對她笑了笑。

  「有心事?」覺民詫異地說,他失聲笑了。他暗示地說:「我不會藏著什麼心事,我的事情總是有辦法的。」

  「你說難道我就沒有辦法?我不相信!」淑華自負地答道。

  這樣的話倒使覺民高興,他滿意地說:「就是要這樣才有辦法。一個人應該相信自己。不過太自負了也不行。」

  「你看,二表哥跟三妹鬥嘴真有趣,」芸抿嘴笑道,她用羡慕的眼光望著他們。

  槐樹上響起了悅耳的鳥聲。一股風吹過,樹枝把日影攪亂了,幾隻美麗的鳥飛起來,飛了兩三匝,又飛入繁密的枝葉間歇了。

  「三表妹,你聽鳥都在唱歌了。我們也來唱罷,」琴再一次對淑華說。

  「琴姐,你聽二哥的大道理!我今天運氣真好,又多一個先生了,」淑華起勁地笑起來,拉著琴的手說。

  「蠢丫頭,這有什麼好笑!」覺民看見淑華彎著腰在笑,便伸手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責備道。他又說:「現在我不再跟你說閒話,我要唱歌了。」

  「琴姐,好,我們唱什麼歌?唱岳武穆的《滿江紅》好不好?」淑華說。她又望著芸說:「芸表姐,你也來唱,我們還沒有聽過你唱歌。」

  「我實在不會唱,我沒有學過;你們唱罷,」芸微微紅了臉謙虛地說,她在家裡從來就沒有機會學習唱歌,並且連別人唱歌也聽不到。只有在她跟著家裡的人回到省城以後,她的祖母把遊行度曲的瞎子喚進公館裡來唱過幾次小曲。

  「那麼你跟著我們唱罷,你慢慢兒就會學會的,」淑華鼓勵地說。她正要開口,忽然轉身對覺新說:「大哥,你不唱歌?你同枚表弟講了這麼久,有多少話還講不完?」

  覺新和枚少爺兩人正靠著欄杆,低聲在講話,他們就講了這許久。覺新聽見淑華喚他,連忙回過頭答道:「枚表弟難得來,我陪他多講幾句話。三妹,你們唱罷,我們聽就是了。」

  「三表妹,讓大表哥他們講話也好,」琴接嘴說,「等我先來唱『怒髮衝冠』……」

  於是覺民和淑華齊聲唱起來。後來淑貞也低聲和著。充滿生命的年輕的歌聲在空中激蕩。它不可抗拒地沖進每個人的心中,它鼓舞著他們的熱誠,它煽旺了他們的渴望。它把他們(連唱歌的人都在內!)的心帶著升起來,從釣台升起來,飛得高高的,飛到遠的地方,夢境般的地方去。

  ……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
  空悲切……

  ……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朝天闕。

  《滿江紅》唱好以後,他們又唱起大家熟悉的快樂的《樂效》來。

  覺新和枚少爺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談話,兩人癡癡地望著下面清澄的湖水,好象在那裡就有一個他們所渴望了許久的渺茫的境界。他們的心正被歌聲載到那裡去。

  但是歌聲停止了。淑華第一個拍手笑起來,覺民、琴、芸都歡欣地笑著。翠環和綺霞兩人早被歌聲引到他們的身邊,這時也帶笑地說話了。

  還是這一個現實的世界。覺新和枚少爺的夢破碎了。覺新望瞭望淑華的鋪滿了歡笑的圓圓臉,他又把眼光掉回來注視枚的沒有血色的面容。他悲憤地低聲說:「枚表弟,你看他們多快樂。我和你卻落在同樣的惡運裡面。我還可以說值得。你太年輕了。你為什麼也該這樣任人擺弄?」

  「我看這多半是命。什麼都有定數。爹未嘗沒有他的苦衷。爹雖然固執,他總是為我做兒子的著想。只怪我自己福薄。如果我不常生病,爹多半會叫我到你們府上來搭館的,」從十七歲青年的口裡吐出來這些軟弱的話。他順從地忍受著一個頑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給命運,不負一點責任地輕輕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從這個被蹂躪了多年的年輕的心靈中生不出一點反抗的思想,這使得自稱為無抵抗主義者的覺新也略微感到不滿了。

  本來已經談過了的馮家的親事,這時又來刺覺新的心。並不是這個沒有前途的年輕人的幸福或者惡運引起他的過分的關心,是對另一個人的懷念縈繞著他的心靈。他忽然記起一個人的話:「他一個人很可憐,請你照料照料他。」這已是一年前聲音了。說話的人的靈柩還放在那個破舊的古廟裡,棺蓋上堆起了厚厚的塵土。但是那溫柔的,比任何琴弦所能發出的還更溫柔的聲音至今還在他的耳邊飄蕩。現在事實證明他連她的這個小小的請求也無法滿足了。他眼睜睜地把她送進了棺材,現在卻又被逼著看見她的弟弟去走她走過的路。「蕙,你原諒我,」他在心裡默禱。眼裡包了一眼眶的淚水。枚少爺驚奇地望著他,不知道他為著什麼事情掉淚。

  「枚表弟,你是真心願意嗎?下星期就要下定了,」覺新忽然痛苦地問道。

  枚少爺癡呆地望瞭望覺新,他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他似乎沒有痛苦。他埋下頭輕輕地答道:「既然爹要我這樣,我也不想違拗他的意思。他年紀大,學問深,也許不會錯。我想我的身體以後會好一點,」這些話夾雜在淑華們的歌聲中顯得何等無力。

  覺新的勇氣立刻消失了。這答話似乎是他不願意聽的,又似乎是他願意聽的。他不希望枚說這樣的話,他的心在反抗。他還覺得他對不起亡故的蕙。但是聽見枚的答話,他又覺得這是枚自己情願的,他不負任何的責任,而且現在也沒有援助枚的必要了。這些時候他們兩人間的商談都成了廢話。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本心。枚在畏懼中還懷著希望,甚至願意接受那個頑固的父親給他安排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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