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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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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沒有疑問了。一定是五弟拿去賣的。就把高忠送到警察局去罷,」克安提議說。 克明還沒有開口,覺新覺得高忠有點冤枉,便在旁邊接口說:「東西又不是他拿的,也不必送他到警察局去了。」 克安不愉快地看了覺新一眼,也不說什麼。克明想了想,就說:「等五弟回來問過他再說。五弟真不長進。連二三十塊錢的東西也要偷去賣。」他停了一下又焦急地自語道:「怎麼袁成還不回來?」 「他大概找不到五弟,」克安解釋道。 「五弟大概躲起來了。做了這種事還有臉見人?真正下流!」克明氣憤不堪地責駡道。 剛剛在這時候克定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大房的聽差袁成跟在他的後面。「三哥,你找我有什麼事?」他坦然地問道。 克明板著面孔不睬他。他若無其事地在克安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高忠看見克定這樣鎮靜,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五弟,金冬心寫的隸書單條哪兒去了?」克安不高興地問了一句。 「原來是問金冬心的字。我拿去賣了,一個朋友喜歡它,向我買,」克定沒有一點困難地答道。 「賣了?哪個要你賣的?」克明壓下憤怒,厲聲問道。 「我自己賣的,」克定輕快地回答,他的流動的眼光向四周看。 「我們高家沒有這種規矩!爹辛辛苦苦搜集來的字畫我們已經分過一次了。就只剩下這十多幅,這是紀念品。你不能夠隨便拿出去賣掉!」克明拍著炕几罵道。 「現在已經賣了,還有什麼辦法?」克定極力掩飾自己的惶恐,勉強做出不在意的樣子說。 「金冬心的字錢是公賬上的,你一個人不能拿出去賣,你應該賠出來,」克安也板起臉說話。 「公賬上的東西,我也有一份,」克定厚著臉皮辯道。 「你只有一份,我們和明軒一共還有四份!你要賠出來!」克安厲聲說。他的臉突然變黑了。 克定做出賭氣的樣子,站起來要走。 「你究竟賠不賠?」克安忽然站起來拍著桌子高聲說。 克定有點驚惶,但是他極力裝出並不害怕的樣子,回答道:「那麼我拿出二十塊錢來就是了。每個人得到五塊錢,都不吃虧。」 克安滿意地點一下頭,坐下去,伸手摩了摩他的八字鬍,他的黑黃臉被微笑洗淡了顏色。 「那麼沒有事了,我要走了,」克定覺得輕鬆地站起來,對克安說。 「你站住!」克明忽然聲色俱厲地喝道。克定果然站住了。他驚愕地望著克明。 「哪個要你的錢?你把東西給我拿回來,」克明命令地說。 克定一聲不響,克明的話是他完全沒有料到的。 「有好幾件事情我都沒有管你,把你放縱慣了,」克明繼續斥責克定道。 「你不要以為我怕你。我對你說,你不把東西取回來,我要在爹的牌位面前好好地教訓你一頓。這一回我不能再縱容你!」 克定仍然不響,他的臉色漸漸地在改變。他露出一點張惶失措的樣子。 「五弟,聽見沒有?你去不去把東西拿回來?……我沒有精神跟你多講。我們到堂屋裡去!」克明下了決心帶著十分嚴肅的表情站起來。他走下踏凳,向著克定走去。 「我去取,我就去取回來,」克定有點膽怯,倉皇地說。 「我限你今天就取回來,聽見沒有?」克明仍然板著面孔吩咐道。 「是,我給你拿回來就是了,」克定廉巷地說,他的臉上並不露一點羞慚的表情。他看見克明、克安兩人的臉上仍然沒有笑容,房裡又有不少輕視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想多留在這裡,打算借這個機會溜走,便說:「我現在就去拿。」他早就留意到高忠垂頭喪氣地立在屋角,這時便喚道:「高忠,你去吩咐大班預備轎子,我要出門。」 高忠連忙應聲「是」,馬上溜出房門轉到外面去了。 「我把高忠『開消』了,」克明道。 「那又何必?我又沒有別的跟班,」克定陪笑道。 「三哥,字畫既然拿回來,我看也不必『開消』高忠了,五弟又沒有別的底下人,」克安這時又改變態度順著克定的意思代高忠求情道。 克明心裡很不痛快,但是他看見克定今天完全屈服,覺得自己有了面子,而且他現在很疲乏,也不願意再費精神,便歎一口氣,說:「好,你們去罷。我想休息一會兒。」 克定巴不得有這一句話,立刻溜了出去。克安也站起來,安閒地走出去了。覺世跟著他的父親跑出去。袁成和蘇福也垂著手默默地走出去了。房裡只剩下克明、覺新、覺民三人。克明起初喘氣,以後忽然咳起嗽來。 「三爸,你太累了,回屋裡去躺躺罷,」覺新同情地說。 克明咳了幾聲嗽,吐出兩口痰,就止了咳。他望著覺新,兩顆眼珠很遲緩地動著,過了半晌才喘吁吁地說:「我不病死,也會氣死的!」 「三爸,你怎麼說這種話?」覺新站起來痛苦地說。 「這一年我體子也不行了,我自己曉得,」克明悲哀地說。「明軒,高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他們是完了。……我只求他們少給爺爺丟臉。……明軒,現在完全靠你。」 「我盡我的力好好地做去就是了,」覺新忽然自告奮勇地說,好象他甘願把一切責任拉到他一個人的肩頭似的。 這許久不說話的覺民正在用憐憫的眼光看克明。他聽見克明和覺新兩人的一問一答,心裡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表示,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水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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