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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1)


  第二天午後覺慧去看覺民,把梅的結局告訴了哥哥,引出了覺民的一些眼淚。他們兩人談了不到一個鐘頭。覺慧動身回家時,覺民把他送到大門內。覺慧已經跨出了門檻,覺民忽然在後面喚他。

  「你還有什麼事情?」覺慧走回來問道。

  覺民只是帶著善意的微笑看他,半晌不說話。

  覺慧似乎明白了,便親切地說:「二哥,你在這兒覺得寂寞嗎?……我曉得你一定會感到寂寞。我也是。家裡沒有人瞭解我。黃媽一進屋來就要問起你,提到你,她就流眼淚。再不然我又會被嫂嫂她們纏住。媽、嫂嫂、二妹、三妹她們常常拉住我,問你的消息。可是她們的心跟我的心,你的心都隔得很遠。我一個人在家裡是完全孤立的。不過我應該忍耐,你也應該忍耐。你一定會得到勝利。」

  「但是我有點害怕……」覺民只說了這半句。他的眼睛突然發亮了,那裡面閃著淚光。

  「你怕什麼呢?你一定會得到勝利,」覺慧帶笑地鼓舞道。

  「我怕寂寞!我的心很寂寞!」

  「不是有兩顆心跟你的心共鳴嗎?」覺慧極力保持著笑容說。

  「正是因為有兩顆心跟我的心隔得很近,所以我常常想看見你們。她是不便來的。你現在又走了……」

  覺慧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濕了,卻不願意讓哥哥看見,便把眼光從哥哥的臉上掉開,假裝去看別處,一面拍著哥哥的肩頭說:「二哥,你忍耐著。你一定會得到勝利。這幾天你總可以忍耐過去的,」他剛說到這裡,就被另一個人的聲音打岔了。黃存仁含笑地站在他們旁邊,從容地說:「你們為什麼不到裡頭去說?不要太大意了。」覺慧答道:「我回去了。」他跟黃存仁打個招呼,就轉身走了。他還聽見黃存仁在後面說一句:「那麼我們到裡頭去談談。」

  覺慧在路上自語道:「一定會勝利的。」但是在心裡他卻痛苦地想著:「果然能夠得到勝利嗎?勝利究竟什麼時候才來呢?」一直到他進了琴的家,他才決斷地說:「現在管不了這許多,無論如何我們要奮鬥到底。」

  他先見了姑母,然後到琴的房裡去。他看見琴,第一句就說:「我從二哥那兒來,他叫我告訴你,他很好。」

  琴正在寫信,連忙放下筆帶笑說:「謝謝他,謝謝你。你看我正在給他寫信。」

  「不消說,送信的差使又歸我,」覺慧笑著說。他無意間瞥見信紙上的「梅表姐」三個字,似乎還有幾處,便問道:「你告訴他梅表姐的事情嗎?我已經對他說過了。關於梅表姐的死你的意見怎樣?」

  「我在信裡說我無論如何決不做第二個梅姐,而且媽也決不會讓我做,她親口向我說過。她昨天看見梅姐身後的情形和錢伯母的慘狀,她也很感動。她說她願意給我幫忙。」琴說著,現出了堅決的、愉快的表情,她的面容也不像前幾天那樣地憔悴了。

  「好,這個消息倒應該讓他早些知道,」覺慧說,便催促琴把信寫好。兩個人又談了一些話。

  覺慧又到覺民那裡去,把琴的信交給覺民。覺民正在跟黃存仁談得很高興。覺慧也參加了他們的充滿希望的談話。過了將近一個鐘頭,他才回到家裡,正要去見祖父,卻看見祖父的窗下石階上站著幾個人,伸長了頸項在竊聽什麼。在高家,這樣的事是常有的。覺慧想:「且不去管它。」他走進了堂屋,正要去揭祖父房間的門簾,忽然注意到裡面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哭訴什麼,這是五嬸的聲音。接著又是祖父的怒駡和咳嗽。

  「我原說過總有一天會有把戲給我們看,」覺慧自語道。他便不去揭門簾了。

  「你馬上給我把他找回來,看我來責罰他!……真正把我氣壞了!」祖父在房裡用顫抖的、帶怒的聲音說,接著又是一陣咳嗽。他的咳嗽中間還夾雜著五嬸的低泣。

  克明的聲音接連地答應著「是」。幾分鐘以後門簾一動,克明紅著臉從裡面出來。這時覺慧已經走出堂屋了。

  站在祖父窗下竊聽的人裡面有一個是淑華,她看見覺慧,便走過來問:「三哥,你曉得五爸的事情嗎?」

  「我早就曉得了,」覺慧點頭說。他低聲問淑華:「他們怎樣會曉得的?」他把嘴朝祖父的房間一努。

  淑華開始賣弄似地說了下面的話:「五爸在外頭討了姨太太,租了小公館,家裡頭沒有一個人曉得。他把五嬸陪嫁過來的金銀首飾都拿去了,說是借給別人做樣子,好久不還來。五嬸向他追問,他總是一味支吾著,後來五嬸追問得急了,他才說是弄掉了。他這兩個月整天不在家,晚上回來得很晏,五嬸自己一天忙著打牌,並不疑心什麼。昨天早晨五嬸在他的衣袋裡偶爾找到一張女人的照片,問他是哪個,他不肯說。恰好五嬸下午到商業場去買東西,碰見一個女人坐著五爸的轎子,在商業場門口下轎,而且高忠還跟在後面。她今天便找個機會把高忠留在家裡,逼著他說出五爸的事情。高忠果然說出來了。五爸拿去的首飾,有的是拿去當賣了,有的是給那個新姨太了。五嬸才跑去告訴爺爺……五爸的新姨太是個妓女,叫做什麼『禮拜一』……」

  淑華絮絮地說著,好像她的嘴一張開,就永遠閉不住似的。覺慧對她所敘述的事情一點也不覺得新奇。而且他比她知道得更多,他曾經親眼看見四叔到「金陵高寓」去。他知道這個空虛的大家庭是一天一天地往衰落的路上走了。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拉住它。祖父的努力沒有用,任何人的努力也沒有用。連祖父自己也已經走上這條滅亡的路了。似乎就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通向光明的路口。他又一次誇張地感覺到自己的道德力量超過了這個快要崩潰的大家庭。熱情鼓舞著他,他覺得自己的心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地激動過。他相信所謂父與子間的鬥爭快要結束了,那些為著爭自由、愛情與知識的權利的鬥爭也不會再有悲慘的終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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