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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3)


  「有什麼不肯?我要她剪,她當然會給我剪。她從來都是聽我的話。我父親同情我的主張,他自然不反對。其實即使他反對,也沒有用處。我要怎樣做就怎樣做,別人管不著我。」倩如說話時,態度非常堅定,臉上還露出得意的笑容。

  「說得好,我明天也要把頭髮剪掉,」一個嬌小身材的同學紅了臉說。

  「文,我曉得你有這膽量,」倩如對那個同學點了點頭,表示贊許。文便是那個同學的名字。倩如又用她的眼光在眾人的臉上掃了一遍。她奇怪再沒有一個人出來響應文的話。「還有哪個人有膽量剪頭髮?」她嘲笑地問道。

  「我,」一個尖銳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來,接著一個瘦臉的同學擠進了這個圈子。她在學校裡喜歡活動,而且年紀最大,同學們給她起了一個「老密斯」的綽號。她也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倩如的眼光又落在琴的臉上,她問道:「蘊華,你呢?」

  琴忽然覺得自己受不住倩如的眼光,她的臉馬上變得通紅,她低下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這時候她的確還不能夠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剪掉頭發。

  「蘊華,我瞭解你,你處境困難,」倩如聲音朗朗地說,琴不知道倩如是在嘲笑她,抑或是同情她。「在你們那種紳士家庭裡頭,只有吟點詩,行點酒令,打點牌,吵點架,諸如此類的事才是對的;到學堂裡讀書已經是例外又例外的了,再要鬧什麼新花樣,像男人一樣地剪掉頭發,恐怕哪個人都要拚命反對。在你們府上衛道的人太多了。」

  眾人哄然大笑,都把眼光往琴的臉上射。琴感到羞愧和悔恨。她的眼淚不能制止地淌了出來。她一個人默默地走開了。

  倩如繼續說:「現在要剪頭髮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剛才我到學堂來,一路上被一些學生同流氓、嚲神(即一些專門調戲婦女的年輕人)跟著。什麼『小尼姑』、『鴨屁股』,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他們指手劃腳地一面笑一面說。我做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儘管往前面走。本來我出門時,老奶媽就勸我坐轎子,免得在路上讓那般人跟著糾纏不清。我倒不怕,我故意要試試我的勇氣。我為什麼要害怕他們?我也是一個人,我的事情跟別人有什麼相干?我要怎樣做,就怎樣做……他們也拿我沒有辦法。」

  接著她又咬緊牙齒做出憤恨的樣子說:「那般色鬼真可恨,把你糾纏著,一點也不肯放鬆,意志稍微薄弱一點的人怎麼經得起?總之男人都是壞東西,沒有一個好的。」

  「那麼你將來就不嫁人?」一個平日最愛開玩笑的同學說著,噗嗤地笑了。

  「我嗎?我是不嫁人的,」她驕傲地說,一面又挖苦眾人道:「我不像你們日日夜夜都在夢想嫁一個如意的『黑漆板凳』。這個有表哥啦,那個有表弟啦,那個又有什麼幹哥哥啦。蓉,你的表哥還有信來嗎?」她說到這裡忍不住笑出聲來。蓉就是那個最愛開玩笑的同學,她漲紅了臉,第一個不依,嚷著要來擰倩如的嘴,接著眾人都要動手向倩如算賬。倩如連忙帶笑地從人叢中逃了出來。她正要向課堂跑去,忽然看見琴一個人癡立在旁邊另一株柳樹下出神。她才想起方才不該對琴說了那些話,心上過意不去,打算走去向琴解釋一下。但是她剛走了兩步,上課鈴就響了。

  在課堂裡許倩如和琴同坐在一張小書桌後面。一個將近五十歲的戴了老光眼鏡的國文教員捧著一本《古文觀止》在講臺上面講解韓愈的《師說》。學生們也很用心地工作。有的攤開小說在看,有的拿了英文課本小聲在讀,有的在編織東西,有的在跟同伴咬耳朵談心。倩如看見琴默默地望著面前攤開的《古文觀止》出神,便從練習簿上撕下一頁紙,用鉛筆寫了幾行字,一聲不響地送到琴的面前。她寫的是:「你恨我嗎?我說那些話全是出於無心。我並不想挖苦你。我早知道這些話會使你痛苦,我就不說了。請你原諒我。」

  琴讀了字條以後慢慢地拿起筆來,也在上面寫了一些字,送到倩如的面前,上面寫的是:「你誤會了,我並不恨你。我反而讚美你,羡慕你。無論如何你有勇氣,我沒有。我的希望,我的志願,你是知道的;我的處境,你也是知道的。你想我應該怎樣辦?」

  「蘊華,我相信你不是沒有勇氣的女子。你不記得你還說過我們應該不顧一切,堅決地奮鬥,給後來的姐妹們開闢一條新路嗎?」

  「倩如,我現在才知道我自己。我的確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女子。我自己造了一個希望,我下了決心要不顧一切地向這個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這個希望時,我卻有點膽怯了。顧慮也多起來了。我不敢毅然前進了。」

  「華,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會使你自己陷在更不幸的境地中嗎?」

  「倩,我愛我的前途,我也愛我的母親。男女同學、女子剪髮這類事情都是她反對的。我平日覺得應該不顧母親的反對和親戚的嘲笑、責難,一個人獨斷獨行。但是到了一舉手就可以如願的時候,我卻想到我這種舉動會使母親受著多大的打擊,我的心又軟了,我的意志又動搖了。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養育成人,平日又那樣愛我,體貼我,我反而給她招來社會的嘲笑、親戚的責難、她自己的希望的破滅等等。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受不住。為了她,我寧肯犧牲我自己的前途。」

  「華,你不知道這種犧牲沒有多大的意義嗎?如果我們真該犧牲,我們也不能為一個人犧牲,我們應該為無數的將來的姐妹們犧牲。要是我們犧牲了,她們將來可以得到幸福,這犧牲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義的。」從倩如的狂草的字跡看來,可以知道她是多麼憤慨。兩頁紙已經寫完了。

  「倩,這一點就是我們兩人的不同處,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則常被感情征服。在理論上我不能夠說你的話不對,但事實上我卻不能夠照你的話做。我一想到母親,我的心就軟了。而且實在說,在我看來,與其為那些我甚至不會見面的將來的姐妹們犧牲,還不如為那個愛我而又為我所愛的母親犧牲更踏實一點。」

  「華,這是你的由衷之言嗎?我試問如果你母親要把你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俗商,或者一個中年官僚,或者一個紈袴子弟,你難道也不反抗?你能夠這樣地為她犧牲嗎?快答覆我這個問題。不要逃避!」依舊是狂草的字跡。

  「倩,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不要問我這一個問題,我請求你。」紙上有了一兩滴淚珠。

  「華,我再問你: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很要好。假如你表哥是一個貧家子弟,另外又有一個富家兒來向你母親提親,你如果堅持要嫁給你表哥的話,你母親會含著眼淚對你說:『我把你苦苦養育成人,原是望你將來嫁到富家去享福,我才可以放心。如果你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嫁到貧家去吃苦,那麼你就不是我的女兒了。』這時候你怎麼辦?是的,我知道,每個母親在選擇女婿時都會問她的女兒道:『你願意去享福呢,還是去受苦?』母親的選擇自然是去享福。至於無愛的結婚,精神上的痛苦……這一切都是母親所不顧念的。做母親的有權利要求這犧牲嗎?沒有,她沒有這權利。譬如你告訴過我你大表哥和梅姐的事。如果你母親給你決定了一個和梅姐同樣的命運,你也順從嗎?你願意像你梅姐那樣白白地任人播弄一生嗎?」倩如在後面一連加了六七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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