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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2)


  「我不信。我看那口氣完全像你寫的。你不承認,我問二表哥!」她說著便側過臉去看覺民,覺民微笑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給我們的週報寫一兩篇文章好不好?」覺慧趁這個機會向琴央求道。

  「你曉得我不會寫,何必要我來獻醜!讓我做一個讀者就是了,」琴謙虛地答道。

  「週報第四期已經付印了。這一期有一篇鼓吹女子剪髮的文章,不過是男人寫的。關於這個問題上海報紙上也有人討論過。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已經有人實行剪髮了。我們省裡還不見有人談起。最好你們自己發表一點意見。我們週報很願意刊登。」

  琴微微一笑。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光閃閃地望著覺慧,一面熱烈地說,但是聲音並不高:「這個問題這幾天我們學堂裡頭大家討論得很熱心。自然我們大部分都是贊成剪髮的。有兩三個同學很想把辮子剪去,但是又怕發生別的問題,所以終於沒有剪。大家都沒有決心,又沒有勇氣。許倩如也決定要剪髮,但是她也還沒有實行。做一個先鋒,的確很不容易。我們應該在報紙上多多鼓吹……」

  「你呢?」覺慧依舊帶笑地問,好像是故意在逼琴。

  琴看了她的母親一眼,張太太躺在籐椅上半閉著眼睛露出笑容,似乎並不注意他們的談話。這是張太太的常態。因此覺民弟兄並不驚奇,也就不去注意他們的姑母。

  「我嗎?你等著看罷。」又一個微笑掩飾了琴的面部表情。她真聰明,不給人一個確定的回答,但是同時又並不把自己表現得有絲毫的懦弱。——覺慧不能不這樣地想。

  「那麼文章呢?」覺慧笑著問,依舊不肯放鬆她。

  她微笑著,不答話,思索了一下,才低聲說:「好,我答應你寫一篇……我想解釋剪髮的好處,那當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于衛生,節省時間,便於工作,以及減少社會上歧視女子的心理,……這幾層都可以提出來說。不曉得你們週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跟我這些意見是不是完全一樣?如果是的話,我就用不著寫了。」

  覺慧現出很高興的樣子,連忙接口說:「並不完全相同。你快點寫,下期一定發表。」

  過了一會兒,琴忽然問覺民:「你們學堂的遊藝會究竟什麼時候開?這學期又快要完了。」

  「大概不會開了,現在連提也沒有人提起了,」覺民回答道;「我們去年花了不少的功夫好容易把《寶島》練熟了,現在連上臺的機會也沒有,真是冤枉。這完全是打仗給我們打掉了的。我還記得我同三弟兩個人怎樣擔心,恐怕上臺的時候穿了西裝不合身,或者簡直不會穿。我們學堂裡頭除了朱先生是英國人整天穿西裝外,只有校長有一套西裝,照例每年開遊藝會的時候穿一次,此外就沒有看見什麼人穿西裝了。」

  「豈但演戲,便是開放女禁的事也給打仗打掉了。現在這學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話簡直沒有人提起了,校長也不聲不響。其實,校長本來就是愛說空話的人,」覺慧說著頗覺憤慨。覺民用不滿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該把這個消息透露給琴知道。

  覺慧的話果然發生了效力,琴的臉色突然陰暗了。她忽然關心地低聲問覺民:「是真的嗎?」她迫切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她盼望他出來證明覺慧的話是說來騙她的。

  覺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見她的遭受打擊後的表情。他掉開頭,用憂鬱的聲音回答道:「現在還不曉得究竟怎樣。不過據現在的情形看來,希望大概很少。本來要做一件開端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也需要很大的勇氣。」他知道他的話會使她感到失望,便安慰她道:「琴妹,其實我們學堂也不能說辦得怎麼好,你不進去也不是什麼可惜的事。有機會我還是勸你到上海、北京一帶去升學。而且你要到明年才畢業。雖然我們學堂也招收有同等學歷的學生,不過你畢業後去考更有把握些,那個時候也許會開放女禁。」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安慰她,也並不去深究自己的話裡究竟含了多少的可能性。琴也瞭解這個意思,便不再說什麼了。她知道她的周圍還有許多有形和無形的障礙,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這些障礙,她還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更多的精力。

  在這次談話以後不到三天,琴果然把文章寫好了。潔白的稿紙上佈滿了娟秀的字跡,寫得異常工整。覺慧好像得到寶貝似地把文章拿了去。在第五期的週報上琴的文章登出來了,並且加上了覺慧的按語。接著在第六期週報上又出現了許倩如的文章。還有二十多個女學生先後寫了信來表示同意。在短時期內女子剪髮的問題就轟動社會了。這其間不顧一切阻礙以身作則做一個開路先鋒的便是許倩如。

  有一天早晨琴到了學校裡,在操場的一角,看見許倩如站在一株柳樹下面,許多同學正圍著她談笑。琴插身進去。她看見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倩如的頭上,便也把眼光往那裡送去。她驚奇地發見倩如的頭今天特別好看。倩如正掉過頭去回答一個同學的問話,她的後頸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裡發亮,琴看見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衣領上,再上面便是一排剪齊了的頭髮松松地搭在耳後,剛剛跟耳朵一樣齊,從前那根光滑的大辮子沒有了。這個頭顯得更新鮮,更可愛,而且配上倩如高談闊論時那種飄逸的神情顯得更動人。

  以前琴雖然主張剪髮,但是心裡還有點擔心,害怕剪了發樣子不好看。現在她看見了倩如的頭,便放心了。不過她忽然覺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顯得委瑣起來。她帶著羡慕與讚美的眼光望著倩如的後頸,她親切地跟倩如談話,她覺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你怎麼把辮子剪去的?」琴帶笑問道。

  倩如笑著看琴,她做了一個手勢,用清朗的聲音說:「一把剪刀,一雙手,辮子就掉下來了。」說到這裡,她又把手當作剪刀做出當時剪頭髮的樣子。

  「我不相信就這麼簡單,」一個同學努了嘴說。「哪個給你剪的?」

  「你們想還有哪個?」倩如笑了,「不消說就是我的老奶媽。

  我家裡再沒有別的人。我父親當然不會給我剪。」

  「老奶媽?她居然肯給你剪?」琴驚訝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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