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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2)


  關於樹生的事他們就談到這裡為止。晚上等母親回到小屋睡去以後,他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伏在書桌上給樹生寫了回信。他報告了他的近況。他也說起他和母親間的那段談話,他請她立刻給母親寫一封表示歉意和好感的長信來。封好了信,他疲倦不堪地倒在床上昏沉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不管他發著熱,他還親自把信放到母親的手裡,叮囑她趁早到郵局作為航空掛號信寄出去。母親接過信沒有說什麼,走出房門後卻暗暗地搖頭。他沒有功夫去猜測母親的心思。他的臉頰發紅(因為發熱),兩眼射出希望的光輝,他好象在盼望著奇跡。

  為了寫這一封信,他多睡了四天。可是一個星期白白地過去了,郵差就沒有叩過他的門。在第二個星期裡面她的信來了。是同樣的航空掛號信。他拆信時,心顫抖得厲害。但是他讀完信,臉卻沉下來了。一張郵局匯票,一張信箋。信箋上只有寥寥幾行字:銀行開幕在即,她忙,沒有功夫給母親寫長信,請原諒。家用款由郵局飛匯。希望他千萬到醫院去看病。

  「她信裡怎樣說?」母親問道,她看見了他的表情。

  「她很好,很忙,」他短短地答道。他把匯票和信封遞給他母親:「這個交給你罷。」

  母親接了過來。她皺了皺眉,一句話也不說。

  「媽,以後衣服給洗衣大娘去洗罷。今天說定了啊,」他說。「你也不必太省儉了,橫順樹生按月寄錢來。」

  「不過這萬把塊錢也不經用啊,」母親說。

  「媽,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筆安家費,」他提醒她道。

  「我們不是已經動用了一點嗎?剩下的恐怕還不夠繳小宣的學食費。上次是兩萬幾。這學期說不定要五萬多。」她看見他不答話,停了片刻又接下去說:「其實我倒想讓他換個學校。我們窮家子弟何必讀貴族學堂?進國立中學可以省許多錢。」

  「這是他母親的意思,我看還是讓他讀下去罷。他上次考了個備取,他母親費了大力輾轉托人講情,他才能夠進去,」他不以為然地說。他想:我不能夠違背她的意思。

  「那麼你寫信去提醒她,說學費還不夠,要她早點想辦法,」她說。

  「好,」他應了一聲。他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在信裡寫上那種話。

  「我想還是叫小宣回家來住罷,他回來也多一個人跟你作伴,」母親換了話題說。

  他想了想,才說:「他既然來信說,假期內到學堂附近同學家去住,溫習功課方便,就讓他去罷,何必叫他回來?」

  「我看你也實在太寂寞了,他回來,家裡也多點熱氣,」母親說。

  「不過我怕他會染到我的病。他最好跟我隔開,他年紀太輕,容易傳染到病,」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好罷,就依你,」母親簡短地說;她心裡難過,臉上卻裝出平靜的樣子。她走開了。剛走到右面窗前,她又轉回到他的身邊。她慈愛地望著他:「你寬心點,不要太想你的病。你究竟還年輕,不要總苦你自己。」

  他略略仰起頭看母親,然後點頭說:「我知道,你放心。」

  「這種生活,我過得了。我是個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對你,實在太殘酷,你不該過這種日子。」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抑制不住感情的奔騰,便說了以上的話。

  「媽,不要緊,我想我們總可以拖下去,拖到抗戰勝利的一天你就好了,」他反而用話去安慰母親,他說「你」,不用「我們」,只因為他害怕,不,他相信,自己多半拖不到那一天。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起來也很渺茫,」母親感慨地說:「我今天碰到二樓一位先生,他說今年就會勝利。固然今年才開頭,還有十二個月,不過我們拿什麼來勝利,我實在不明白!」

  「你老人家也想得太多了,現在橫順日本人打不過來,我們能夠拖下去,大家就滿意了,」他苦笑說。

  「是啊,就是這樣。前些時日本人要打到貴陽來了,大家慌張得不得了。現在日本人退了,又沒有事了,那班有錢人還是有吃有穿,做官的,做大生意的還是照樣神氣。不說別人,就說她那位陳主任,陳經理罷……」母親又說。

  「他們也是在拖啊,」他苦笑地說。

  「那麼拖到勝利一定還是他們享福,」母親不平地說。

  「當然囉,這還用得著說,」他痛苦地答道。

  母親不再說話,她默默地望著他。他也常常掉過眼光看她。兩個人都有一種把話說盡了似的感覺。屋子顯得特別大(其實這是一個不怎麼大的房間),特別冷(雖然有陽光射進來,陽光卻是多麼地微弱)。時間好象停滯了似的。兩個人沒精打采地坐著:他坐在籐椅上,背向著書桌,兩隻手插在袖筒裡,頭漸漸地變重,身子漸漸地往下沉;母親一隻手支著臉頰,肘拐壓在方桌上,她覺得無聊地常常眨眼睛。一隻大老鼠悠然自得地在他們的面前跑來跑去,他們也不想把牠趕開。

  房間裡漸漸地陰暗,他們的心境也似乎變得更陰暗了。他們覺得寒氣從鞋底沿著腿慢慢地爬了上來。

  「我去煮飯,」母親說,懶洋洋地站起來。

  「還早,等一會兒罷,」他哀求般地說。

  母親又默默地坐下,想不出什麼話來說。過了一陣,房間快黑盡了。她又站起來:「現在不早了,我去煮飯。」

  他也站起來。「我去給你幫忙,」他說。

  「你不要動,我一個人做得過來,」她阻止道。

  「動一動也好一點,一個人坐著更難過,」他說,便跟著母親一起出去了。

  他們弄好一頓簡單的晚飯,單調地吃著。兩個人都吃得不多。吃過飯,收拾了碗筷以後,兩個人又坐在原處,沒有活氣地談幾句話,於是又有了說盡了話似的感覺。看看表(母親的表),七點鐘,似乎很早。他們捱著時刻,終於捱到了八點半,母親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上床睡覺。

  這不是他某一天的生活,整個冬天他都是這樣地過日子。不同的是有時停電,他們睡得更早;有時母親在燈下補衣服;有時母親對他講一兩段已經講過幾十遍的老故事;有時小宣回家住一夜,給屋子添一點熱氣(那個不愛講話、不愛笑的「小書呆子」又能夠添多少熱氣呢!);有時他身體較好;有時他精神很壞。

  「我除了吃,睡,病,還能夠做什麼?」他常常這樣地問自己。永遠得不到一個回答。他帶著絕望的苦笑撇開了這個問題。有一次他似乎得到回答了,那個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樑上起了寒栗、使他渾身發抖,使他仿佛看見自己肉體腐爛,蛆蟲爬滿全身。這以後,他好些天不敢胡思亂想。

  母親不能夠安慰他,這是他的一個秘密。妻更不能給他安慰,雖然她照常寫短信來(一個星期至少一封)。她永遠是那樣地忙,她沒有一個時刻不為他的身體擔心,她每封信都問候他的母親,可是她並不曾照他的要求直接給母親寫一封信。從這一件事,從她的「忙」,從來信的「短」,他感覺到她跟他離得更遠了。他從不對母親說起妻的什麼,可是他常常暗暗地計算他跟妻中間相距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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