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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2)


  「不過你也得早起來,不然會來不及的,」他勉強裝出笑容說。

  「那麼你——」她開始感到留戀,她心裡有點難過,說了這三個字,第四個字梗在咽喉,不肯出來。

  「我瞌睡,」他故意打了一個假呵欠。

  她似乎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她抬起頭說:「好的,你好好睡。我走的時候你不要起來啊。太早了,你起來會著涼的。你的病剛剛才好一點,處處得小心,」她叮囑道。

  「是,我知道,你放心罷,」他說,他努力做出滿意的微笑來,雖然做得不太象。可是等她轉身去整理行李時,他卻蒙著頭在被裡淌眼淚。

  她忙了將近一個鐘頭。她還以為他已經睡熟了。事實上他卻一直醒著。他的思想活動得很快,它跑了許多地方,甚至許多年月。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但是它始終繞著一個人的面影。那就是她。她現在還在他的近旁,可是他不敢吐一口氣,或者大聲咳一下嗽,他害怕驚動了她。幸福的回憶,年輕人的歲月都去遠了。……甚至痛苦的爭吵和相互的折磨也去遠了,現在留給他的只有分離(馬上就要來到的)和以後的孤寂。還有他這個病。他的左胸又在隱隱地痛。她會回來嗎?或者他能夠等到她回來的那一天嗎?……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臉朝著牆壁,默默地流眼淚。他後來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時候。然而那是在她上床睡去的若干分鐘以後了。

  他半夜裡驚醒,一身冷汗,汗背心已經濕透了。屋子裡漆黑,他翻身朝外看,他覺得有點頭暈,他看不清楚一件東西。母親房裡沒有聲息。他側耳靜聽。妻在他旁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睡得很安靜。「什麼時候了?」他問自己。他答不出。「她不會睡過鐘點嗎?」他想。他自己回答:「還早罷,天這麼黑。她不會趕不上,陳主任會來接她。」想到「陳主任」,他仿佛挨了迎頭一悶棍,他楞了幾分鐘。什麼東西在他心裡燃燒,他覺得臉上、額上燙得厲害。「他什麼都比我強,」他妒忌地想道。……

  漸漸地、慢慢地他又睡去了。可是她突然醒來了。她跳下床,穿起衣服,扭開電燈,看一下手錶。「啊呀!」她低聲驚叫,她連忙打扮自己。

  突然在窗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他來了,我得快。」她小聲催她自己。她匆匆地打扮好了。她朝床上一看。他睡著不動。「我不要驚醒他,讓他好好地睡罷,」她想道。她又看母親的小屋,房門緊閉,她朝著小屋說了一聲:「再會。」她試提一下她的兩隻箱子,剛提起來,又放下。她急急走到床前去看他。他的後腦向著她,他在打鼾。她癡癡地立了半晌。窗下的汽車喇叭聲又響了。她用柔和的聲音輕輕說:「宣,我們再見了,希望你不要夢著我離開你啊。」她覺得心裡不好過,便用力咬著下嘴唇,掉轉了身子。她離開了床,馬上又回轉身去看他。她躊躇片刻,忽然走到書桌前,拿了一張紙,用自來水筆在上面匆匆寫下幾行字,用墨水瓶壓住它,於是提著一隻箱子往門外走了。

  就在她從走廊轉下樓梯的時候,他突然從夢中發出一聲叫喚驚醒過來了。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不大,卻相當淒慘。他夢著她拋開他走了。他正在喚她回來。

  他立刻用眼光找尋她。門開著。電燈亮得可怕。沒有她的影子,一隻箱子立在屋子中央。他很快地就明白了真實情形。他一翻身坐起來,忙忙慌慌地穿起棉袍,連鈕子都沒有扣好,就提起那只箱子大踏步走出房去。

  他還沒有走到樓梯口,就覺得膀子發痠,腳沉重,但是他竭力支持著下了樓梯。樓梯口沒有電燈,不曾扣好的棉袍的後襟又絆住他的腳,他不能走快。他正走到二樓的轉角,兩個人急急地從下面上來。他看見射上來的手電光。為了避開亮光,他把眼睛略略埋下。

  「宣,你起來了!」上來的人用熟習的女音驚喜地叫道。手電光照在他的身上。「啊呀,你把我箱子也提下來了!」她連忙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去拿箱子。「給我,」她感激地說。

  他不放開手,仍舊要提著走下去,他說:「不要緊,我可以提下去。」

  「給我提,」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是年輕而有力的聲音。他吃了一驚。他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恍惚間他覺得那個人身材魁梧,意態軒昂,比起來,自己太猥瑣了。他順從地把箱子交給那只伸過來的手。他還聽見她在說:「陳主任,請你先下去,我馬上就來。」

  「你快來啊,」那個年輕的聲音說,魁梧的身影消失了。「咚咚」的腳步聲響了片刻後也寂然了。他默默地站在樓梯上,她也是。她的手電光亮了一陣,也突然滅了。

  兩個人立在黑暗與寒冷的中間,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汽車喇叭叫起來,叫了兩聲。她夢醒似地動了一下,她說話了:「宣,你上樓睡罷,你身體真要當心啊……我們就在這裡分別罷,你不要送我。我給你留了一封信在屋裡,」她柔情地伸過手去,捏住他的手。她覺得他的手又瘦又硬(雖然不怎麼冷)!她竭力壓下了感情,聲音發顫地說:「再見。」

  他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又著急又悲痛地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不定,不過我一定要回來的。我想至遲也不過一年,」她感動地說。

  「一年?這樣久!你能不能提早呢?」他失望地小聲叫道。他害怕他等不到那個時候。

  「我也說不定,不過我總會想法提早的,」她答道,討厭的喇叭聲又響了。她安慰他:「你不要著急,我到了那邊就寫信回來。」

  「是,我等著你的信,」他揩著眼淚說。

  「我會——」她剛剛說了兩個字,忽然一陣心酸,她輕輕地撲到他的身上去。

  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吃驚地說:「不要挨我,我有肺病,會傳染人。」

  她並不離開他,反而伸出兩隻手將他抱住,又把她的紅唇緊緊地壓在他的乾枯的嘴上,熱烈地吻了一下。她又聽到那討厭的喇叭聲,才離開他的身子,眼淚滿臉地說:「我真願意傳染到你那個病,那麼我就不會離開你了。」她用手帕揩了揩臉,小聲歎了一口氣,又說:「媽面前你替我講一聲,我沒有敢驚動她。」她終於決然地撇開他,打著手電急急忙忙地跑下了剩餘的那幾級樓梯。

  他癡呆地立了一兩分鐘,突然沿著樓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並沒有被什麼東西絆倒。但是他趕到大門口,汽車剛剛開動。他叫一聲「樹生」,他的聲音嘶啞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內露了一下臉,但是汽車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著追上去。汽車卻象箭一般地飛進霧中去了。他趕不上,他站著喘氣。他絕望地走回家來。大門口一盞滿月似的門燈孤寂地照著門前一段人行道。門旁邊牆腳下有一個人堆。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兩個十歲上下的小孩互相抱著縮成了一團。油黑的臉,油黑的破棉襖,滿身都是棉花疙瘩,連棉花也變成黑灰色了。他們睡得很熟,燈光溫柔地撫著他們的臉。

  他看著他們,他渾身顫抖起來。周圍是這麼一個可怕的寒夜。就只有這兩個孩子睡著,他一個人醒著。他很想叫醒他們,讓他們到他的屋子裡去,他又想脫下自己的棉衣蓋在他們的身上。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唐柏青也這樣睡過的,」他忽然自語道,他想起了那個同學的話,便蒙著臉象逃避瘟疫似地走進了大門。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在書桌上見到她留下的字條,他拿起它來,低聲念著:

  宣:

  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難過。我到了那邊就給你寫信。一切有陳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保重自己的身體,認真地治病。

  媽面前請你替我講幾句好話罷。

  妻

  他一邊念,一邊流淚。特別是最後一個「妻」字引起他的感激。

  他拿著字條在書桌前立了幾分鐘。他覺得渾身發冷,兩條腿好象要凍僵的樣子。他支持不住,便拿著字條走到床前,把它放在枕邊,然後脫去棉袍鑽進被窩裡去。

  他一直沒有能睡熟,他不斷地翻身,有時他剛合上眼,立刻又驚醒了。可怖的夢魘在等候他。他不敢落進睡夢中去。他發燒,頭又暈,兩耳響得厲害。天剛大亮,他聽見飛機聲。他想:她去了,去遠了,我永遠看不見她了。他把枕畔那張字條捏在手裡,低聲哭起來。

  「你是個忠厚老好人,你只會哭!」他想起了妻罵過他的話,可是他反而哭得更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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