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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妻憐憫地笑了:「不會到這樣地步。該走時大家都會走開。今天還有個同事約我到鄉下去暫進一下,說是怕敵人來個大轟炸。我也沒有答應。」

  「你自然比我們有辦法,」母親生氣地嘲諷道。

  「也許罷,我高興走的時候,我總走得了,」妻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氣答道。

  「可是小宣呢?可是小宣呢?我跟宣兩個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親生的兒子,你不能丟開他啊!」母親掙紅臉,大聲說。

  他的眼光輪流地望著這兩個女人的臉。他想說:「我都要死了,你們還在吵!」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小宣有學校照顧他,用不著你們操心,」妻冷冷地說。

  「好的,這樣你可以跟著男朋友到處跑了。我從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媽!」母親咬牙切齒地罵道。

  「對不起,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樣的年紀,」妻開始變臉色,大聲回答。

  「樹生,你就讓媽多說兩句罷,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說不定過兩天大難一來,大家都會——」他忍耐不住,終於痛苦地高聲說了。他覺得頭痛得厲害,便閉上嘴咬緊了牙齒。

  「我並不要吵,是你母親吵起來的,你倒應該勸勸她,」妻把頭偏向一邊,昂然說。

  「我不要聽你那些花言巧語,」母親指著妻罵道。

  「你們吵罷,你們吵罷,」他氣惱地在心裡說。她們的聲音在他的腦子裡撞擊,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炸開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門。她們不理他。他走出門,一口氣跑下樓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腦子裡還是亂哄哄的。夜的寒氣開始洗他的臉,他的腦子漸漸地清醒了。

  「到哪裡去呢?」他問自己,沒有回答。他無目的地走著。他又到了那個冷酒館的門前。

  「你應該使自己忘記一切,」好象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朝那個小店裡面望。桌子都被客人佔據了。只有靠裡那張方桌比較空,只坐了一個客人,穿一件舊棉袍,頭髮長,臉黑瘦。那個人埋著頭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拼個位子,」他低聲自語道,就走進去,在那個人的對面拉開板凳坐下來。

  「來一杯紅糖!」他大聲說。堂倌送來一杯酒。他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進到肚裡,一股熱氣冒上來,他受不住,打了一個嗝。

  「文宣,」對面那個客人忽然抬起頭來看他,喚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著那張帶病容的黑瘦臉,一時認不出是誰來。

  「你認不得我?你吃醉了嗎?連老同學——」那個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睜大眼睛,吃驚地說,打斷了那個人的話。相貌全變了,聲音也啞了,兩頰陷進那麼深,眼裡佈滿了血絲。圍著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鬍子。「你做了什麼事?還不到一個月!」他問著,他有點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經死了,」那個人嘶聲回答,還勉強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象在抽筋似的,牙齒黃得可怕。

  「不要這樣說,柏青,你是不是生過病?」他關心地問,他忘記了自己的苦惱。

  「病在這裡,在這裡!」那個人用手指敲著前額說。

  「那麼,你不要喝酒了,快回家去休息,」他著急地勸道。

  「我要吃,吃了酒才舒服啊,」那個人獰笑地答道,卻並不去動面前的酒杯,那裡面還有大半杯酒。

  「那麼你快喝幹,好回家去,」他催促道。

  「家!我哪裡還有家?你要我到哪裡去?」那個人冷笑說。

  「你住的地方,我陪你回去,」他說。

  「我沒有住的地方,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那個人生氣地答道,突然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光了。「痛快!痛快!」他大聲說。「我白讀了一輩子書,弄成這種樣子,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住在哪裡?有時候我睡小客棧,有時候我就睡馬路,我還在你們大門口睡過……」

  「你喝醉了,不要多說,我們走罷,」他截斷了那個人的話,一面站起來叫堂倌來把兩個人的酒錢收了。他拉著那個人的膀子,接連說:「走,走。」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那個人不停地搖頭說,不肯站起來。

  「那麼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他說。

  「好罷,」那個人站起來,身子搖擺一下,又坐下了。「你先走罷,我多坐一會兒,」那個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

  「那麼到我家去坐坐,樹生還一直記掛你的太太,」他溫和地說,剛說出「太太」兩個字,他馬上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便閉上嘴不作聲了。

  「你看我這樣子怎麼能到你家裡去!」那個人說,兩腮略略動了一下,接著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右手五根手指在舊棉袍的油膩的前胸上敲了兩下:「我穿這樣的衣服。」摸摸下巴:「我這樣的臉貌。」又搖搖頭:「不,我不去。我已經死了,你的老同學唐柏青已經死了。我為什麼還要管這些?穿什麼衣服,住什麼地方,跟朋友有什麼關係呢?朋友們都不理我,也好,橫豎我已經死了,死了。」最後勉強笑了笑:「你回去罷,不要理我。啊,剛才你還說,你們都記掛我內人。你們都記得她,我怎麼能夠忘記她!」

  汪文宣掉轉頭看了看四周,幾張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著他的同學。他臉紅了。

  「快走罷。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聲催促道。

  「看我?讓他們看罷,我們都是一樣,」那個人抬起頭望著他,兩眼射出一種類似瘋狂的眼光,「到冷酒館來吃酒的就沒有一個快活的人。你也一樣。」汪文宣聽見這句話,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仍舊低聲在催促:「不要說了,我們走罷。」

  「勢利,勢利,沒有一個人不勢利!」那個人只顧自己地說下去。「我把人看透了。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結婚,他們還來吃過喜酒的,現在街上碰見,都不理我了。哼,錢,錢!」勉強做出輕蔑的笑容。「沒有人不愛錢,不崇拜錢!我這個窮光蛋!你死罷,最好早點死,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好!」忽然站起來:「我跟你去看看大嫂。我內人活著的時候就說過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現在……」說不下去開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著那個同學的膀子走出了酒館。兩個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同學忽然站住,說:「我不去了。」

  「那麼你到哪裡去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管我,」那個人堅決地說。

  「柏青,這樣不行,你到我家裡去住一晚罷,」他同情地勸道,又把那個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個人搖頭說。

  「柏青,你不能這樣,你該記得你從前的抱負,你振作起來罷,」他痛苦地大聲說。他只想哭。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剛剛要轉進他住的那條街,那個人忽然固執地大聲說:「不,我要走。」又說:「你放我!」掙脫了他的手,那個人就跑下馬路朝對面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喚著。他要跑過去追那個人。他聽見一陣隆隆的聲音,接著一聲可怖的尖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見一輛大得無比的大卡車在他的身邊飛跑過去。

  人們瘋狂地跑著,全擠在一個地方。就在這個十字街口馬上圍了一大群人。他呆呆地走過去,站在人背後,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覺得一個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頭上。

  「好怕人!整個頭都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緊了,」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

  「我說象這樣的地方,根本就不應該行駛卡車。這個月輾死好幾個人了。前天在小十字輾死一位年輕太太,那才慘!車子也是逃掉了,還跌傷一個警察,」另一個聲音說。

  他醒了過來。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喉嚨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臉。他心裡難過得厲害。他渾身發冷。

  他悄悄地離開人群走回家去。沒有人注意他。只有一個聲音伴送他到家。那個熟習的聲音不斷地嚷著:「我完了,我完了。」

  他推開房門。電燈相當亮。妻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看書。她放下書抬起頭看他,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親熱地問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館去了?」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費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

  母親從裡屋跑出來,大聲說:「宣,你回來了!」

  「什麼夢?你怎麼了?休息一會兒罷,」妻溫和地說。

  他想答話。但是那聲可怕的尖叫還在他的腦子裡震響。他的精力竭盡了,他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他努力支持著。兩對急切、關懷、愛憐的眼睛望著他,等待他的答話。他一著急,嘴動了,痰比話先出來,他的心在燃燒。

  「血!血!你吐血!」兩個女人齊聲驚呼。她們把他攙到床前,讓他躺下來。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著那句可怕的話,腦子裡還響著那聲尖叫,眼淚象水似地流下來,他覺得他再沒有力氣掙扎了。他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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