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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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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淑英忽然哭著喚道。她也不說什麼便掉轉身子急急地走出房去了。 「問我?哼。我哪兒還配管教人?我女人家不懂得事情,」張氏噘起嘴賭氣地說。 「明軒,劍雲還沒有走罷?你就去對他說清楚,」克明並不理睬張氏,他的怒氣還沒有消除,他還不放心地對覺新再吩咐一次。 覺新恭敬地站在克明的面前。他聽見了克明和張氏說的話,不曾漏掉一個字。淑英的短短的哀求也進了他的心裡。這個少女的受著委屈的可憐姿態獲得了他的同情,而且觸動了他的哀愁。他站在那裡不大說話,可是他的思想卻在許多痛心的往事上面跑。他看見一股力量把淑英拖著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深淵。他知道那同樣的悲劇就要開幕重演。他不能夠再安靜地做一個觀眾了。醫院裡的景象,蕙彌留時的情形,到現在還在他的腦子裡磨擦。他的心上剛剛劃了一道新的傷痕,他再不能忍受任何的打擊了。他的傷口在發痛,克明的話刺激著它。他想:又是一個周伯濤,又是一個蕙。 這樣的悲劇似乎就沒有終結的時候。但是他覺得這應該終結了。他不能夠再擠在中間做一個幫兇。他雖然在克明的面前不敢做出什麼舉動,他雖然在表面上恭敬地聽克明講話,但是他的心反抗起來了。殺人不見血的辦法甚至會激怒最溫良、最懦弱的心。他先前不久還想到維護高家的名聲,現在不僅對舊禮教起了憎恨,他對克明也起了厭惡之心。他不能夠再忍耐地靜聽克明的重複的言語和陳腐的議論,他也受不了克明的那種傲慢的態度。他終於帶著不滿意的口氣說:「我去對劍雲說就是了。不過送束修一層倒可不必。他雖然家境不寬裕,不過要他白白拿錢他也不肯的。他也不在乎這一點錢。」 「好,就由你去辦,」克明不知道覺新的話有刺,倒爽快地吩咐道。他看見覺新轉身走了,便又喚住覺新,說道:「啊,我忘記對你說,二女下定的日期我已經看好了,冬月初十,是個好日子。陳克家要明年春天接人,我也答應了。你看好不好?」 覺新勉強做出笑容說了兩句敷衍的話。他嘴裡說「好」,心裡卻詛咒這個決定。他害怕克明再挽留他,因此他把話說完便逃避似地慌忙走了。在路上他仿佛聽見淑英的淒慘的哭聲。其實淑英的聲音並不能夠達到他的耳邊,這是他的幻覺。 他的良心在折磨他。 回到自己的房間,覺新發見眾人還在那裡等他。他們懇切地問起淑英的消息。覺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告訴了他們。他不先發表自己的意見,卻等著眾人說話。他知道他們會發表種種的議論。 「想不到三爸會討厭我。我自然只有聽從三爸的話。我不來也可以,不過二小姐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劍雲絕望地低聲呻吟道。 「陳先生,你不要不來。我還要讀英文,我是不怕的。」淑華賭氣地大聲對劍雲說。 「三爸並沒有說討厭你,」覺新看見劍雲的痛苦的表情,覺得不忍,就這樣辯明道。 「這也是一樣的。總之二小姐要被送進火坑去了。我從前總以為事情還有轉機。現在才曉得是一場空。我昨天還聽說陳克家的兒子為了爭一個女人跟別人打架。太不成話了。」劍雲搖搖頭說。 「你也曉得這件事情?」覺民氣惱地問。 「我這個消息是可靠的,」劍雲痛苦地答道。他忽然把眼光停留在覺民和覺新的臉上,帶了一點希望地問道:「難道你們真的就想不到一個法子?」覺民和覺新都不說話。覺民臉色陰沉,好像在跟別人生氣;覺新無力地搖著頭,唉聲歎氣。淑華受不住這種沉默,她又想起淑英。她看見芸在這屋裡沒有事情,便拉著芸的膀子說:「芸表姐,我們到後面看二姐去。她不曉得哭成什麼樣子了?」芸聽說是去看淑英,她也願意,便立刻答應了。淑華還要拉琴同去。琴卻推口說有事情,等一會兒才去。淑華只得同芸一起推開門簾走了。 「大表哥,你看這件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沒有?」琴等淑華們走遠了,忽然正色地問覺新道。 「沒有了,」覺新苦惱地搖頭答道。「這回事弄得很糟。四爸又在旁邊說過話。而且下定日期已經擇定了,又說明年春天要接人。縱使三爸回心轉意允許二妹讀書,也只有幾個月工夫,有什麼用處?我也想不到別的辦法。」覺新伸起手去搔他的頭髮,從他的頭上落下少許頭屑來。他正因為想不到拯救淑英的辦法而苦惱。 「那麼我們應該動手了,」覺民果斷地插嘴道。 「是的,再不能遲疑了,」琴會意地點頭答道。 「你們在說什麼?」覺新驚問道。劍雲也不明白那兩句話的意義。 「你不記得三弟的辦法?」覺民提醒覺新道。 「啊,」覺新猛省地吐出了一個字。他後來又沉吟地說:「這個辦法恐怕行不通。女人比男人困難得多。」 「不管困難不困難,我們已經預備好了,」覺民驕傲地說。 「真的?」劍雲忽然驚喜地問道。 「我想我們不會失敗的,」琴鎮靜地微笑道。 「而且今天知道了蕙表姐的結局以後,即使會失敗,我們也要試一試。總之,我們並不是任人宰割的豬羊,」覺民激動地說,近似殘酷的微笑在他的嘴邊露了一下,馬上就消失了。 「輕聲點,會給人聽見的,我們到裡面屋裡去說罷,」覺新擔心地說。眾人果然依他的話轉入內房去了。他等大家坐定後便低聲問覺民道:「真的到三弟那兒去?」覺民點點頭低聲答道:「我已經同三弟商量好了。這裡一動身就打電報給他。」 「還是坐船?一個人怎麼走?」覺新不放心地追問道。 「船隨時都可以包到的。我們本來預備讓她明年春天漲水的時候走,但是現在來不及了。我們臨時會找人送她到重慶,」覺民很有把握地說。 「我看同路的人成問題。萬一事情辦不好,那倒把二妹害了。總之,先要有個可靠的人,才能夠實行你們的辦法,」覺新仍然不放心地說。 「大表哥的話也有點道理。我們應該找一個很可靠的人把她送到上海,三表弟會來接她。這個人現在還沒有找到。可惜我一時又走不了;不然我同她一起走倒很好,」琴點頭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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