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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琴姐,怎樣了?」淑英膽小地靠著琴的肩膀,抓住琴的一隻手,顫抖地低聲問道。她的臉上現著驚恐的表情。

  「不要怕,這是演戲,」琴極力壓住自己的激動親切地安慰淑英道。

  「安娥……安娥。」樺西裡痛苦地狂喊道。在這喊聲的中間還接連響了幾排槍聲。安娥悲憤地叫道:「我們太遲緩了。應當加倍努力。」樓下的觀眾忽然瘋狂地拍起掌來。

  樺西里拉著安娥的手,苦惱地說:「我不願意失掉你……」忽然阿姨媽哭著跑進房來說:「天呀。蘇沙被刺刀刺傷了。」蘇沙便是先前那個少年的小名。樺西裡急得滿屋跑,口裡喚著「蘇沙。」

  阿姨媽又走了出去。安娥煩惱地說了一句:「無處不是苦惱。」

  於是樺西裡發狂地說:「安娥,我們去罷。我們逃走罷。快,快……」

  但是門鈴響了。樺西裡去開門,領了先前來過的那個工人服裝的葛勒高進來。葛勒高就在門口說:「時候已到了,輪著我們了。必須要……現在滿街是血。死了多少人,還不曉得……一定,後天。」

  樺西裡應道:「一定後天。」

  葛勒高又說:「園街同宮街兩條路。」

  樺西裡爽快地答道:「我到園街。」

  葛勒高說:「好,東西全預備好了。」

  他跟樺西裡握了手,悄悄地走了出去。樺西裡一個人在門前站了許久。安娥走過去問道:「什麼事?」

  樺西裡回答說是一件不要緊的事情。安娥把他半拉半扶地送到睡椅前面,兩人並肩坐下。安娥忽然驚問道:「樺西裡。你為什麼打戰?」

  樺西裡靠在安娥的身上,疲倦地說:「讓我的頭枕著你……」

  安娥說:「我搖著你睡罷。」

  樺西裡昏迷似地說:「只要一刻工夫就好。」

  安娥柔聲阻止道:「不要響,閉嘴。」

  整個戲園的觀眾都注意地望著舞臺,癡呆地凝視、傾聽那兩個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他們想知道一個究竟。然而布幕不快不慢地合攏了,它掩蓋了一切。於是爆竹似的掌聲響遍了全個戲園。

  「琴姐,我要哭出來了,」淑英含著眼淚對琴微笑道。

  「我也是的,這個戲太動人,」琴一面摸出手帕揩眼睛,「叫人看了就覺得是真事情一樣。」

  「這種事情我以前做夢也沒有想到,」淑英激動地說。「我現在才曉得世界上還有這種事情,還有這種人。」

  「你以前整天關在家裡,自然不曉得外面的事情。你以後多出來看看、走走,你的世界就會漸漸大起來的,」琴高興地解釋道。

  「我真不懂:同是一樣的人,為什麼外國女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出那些事情,而中國女子卻被人當作禮物或者雀鳥一類的東西……送出去……關起來?我們連自己的事情也不能作一點主,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我們送進火坑裡去……」淑英苦惱地說,不過她仍然將她的怨憤極力壓下,不讓它在她的聲音裡洩露出來。

  琴聽見淑英說出這種話,覺得更可證實淑英近來漸漸地在改變:她竟然從她的囚籠裡伸出頭來探望外面的世界了;淑英想飛出囚籠的心願也是一天一天地熾熱起來。這正是琴所希望的。這好像一棵花樹的生長,從發芽到枝子長成,現在生出花蕾,——那個澆水培養的園丁看見這個情形自然充滿了喜悅的感情。琴也許不曾做過園丁的工作,但是她卻在根上澆過一點水,而且她也愛那棵花樹,她更盼望著看見美麗的花朵。所以淑英的話使她滿意,使她感到一陣痛快,而且把那幕戲留給她的陰鬱沉重的感覺和悲憤暫時驅走了。

  她便趁著這個時機向淑英宣傳:「這就是為什麼二表哥他們要攻擊舊禮教。他們的國文教員吳又陵把舊禮教稱作吃人的禮教,的確不錯。舊禮教不曉得吃了多少女子。梅姐、大表嫂、鳴鳳,都是我們親眼看見的。還有蕙姐,她走的又是這條路……不過現在也有不少的中國女子起來反抗命運、反抗舊禮教了。她們至少也要做到外國女子那樣。許倩如最近從廣州來信說:那邊剪掉頭發的女學生漸漸多起來了。我還有一個同學——」

  琴說到這裡,忽然注意到舞臺上布幕已經拉開,便住了嘴,留心去看《夜未央》的第三幕了。

  淑英心裡很激動。琴的話自然給了她鼓舞。她同意琴的意見,她也希望聽到琴的結論。但是安娥的命運牽引著她的心。她不肯放過那個女子的一言一動,她要看到安娥的結局。

  舞臺上現出一個富家的客廳,這是在安娥的姑母白爾波的家裡。這是一個和平安靜的地方。那裡坐了三個面貌溫淑的女人,還有一個眾人熟習的安娥。但是就在這裡一個驚天動地的事變快要發生了。劇場的觀眾好像在看一座雪下的火山。在春風的吹拂下雪慢慢地融化著。眾人在等候那個可怕的爆發。爆發的兆候漸漸地出現了。溫淑的女性讀著罷工工人的宣言。連和藹的中年婦人白爾波也念出來「時乎時乎,至矣不再。自古廓清人道之障礙,皆從微火初燃,俄頃即成燎原,而後得自由世界之光明」一類的句子,又接收了革命黨人寄存的書報。而糊塗的官僚、白爾波的丈夫卻出來表現他們那種人的愚蠢與荒淫。等到客廳裡只剩下安娥和白爾波兩個人時,樺西裡突然來了。他抱定決心要去敲那「血鐘」,現在來要求他所愛的人給他發信號。於是悲痛的訣別……愛情與義務的鬥爭……這兩個年輕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絞著觀眾的心。

  樺西裡悲壯地說:「我想著死字,沒有一點害怕。我的手萬無一失。我希望你的,只要你在旁邊,我好像聽你的號令……你放一個亮到窗口,這是一個暗號,一個號令,也就是訣別……自由終得同明天的太陽一同升起,恨我就不能親見……」

  他決然走了。安娥的悲聲呼喚也不能把他留住。她那悲痛的聲音響徹了每個觀眾的心。樓座的觀眾跟著那個剛毅的女子淌淚,淑英頻頻地揩眼睛,琴也是熱淚盈眶了。

  於是到了最後的高潮。安娥點燃蠟燭,把燭臺放到窗口。

  她躊躇幾次,終於以一個超人的意志給她所愛而又愛她的人發出犧牲的信號,讓他和總督同歸於盡。在巨聲爆發、玻璃窗震碎、她知道使命完成以後,她傷心著、哭著。最後她忘了自己,在一陣激動出神之際又像一個戰士那樣反復地狂叫著:「向前進。向前進。」布幕在「向前進」的呼聲中急急地合起來。樓上樓下無數著魔發狂一般的觀眾這時才知道全劇完結了。拍掌聲暴雨似地響著。眾人感動地、留戀地不住鼓掌。樓下的學生們先是坐著拍,後來站起來拍,他們把手掌都拍紅了,還不肯散去。

  「這才是一個勇敢的女子。」淑英十分激動,顫抖地說了這句話。

  「我們走罷,」琴匆匆地說。

  「不等二哥?」淑英留戀地問道。

  「他會在下面等我們,給我們招呼轎子。他等一會兒還要到我家裡來,」琴興奮地答道。她感動的程度也不下於淑英。

  她的腦子裡充滿著安娥、樺西裡一些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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