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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警長哈哈地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像你們這般東西還不是叫你們怎樣就該怎樣。」

  在這個紛擾中布幕跟著警長的笑聲同馬霞們的哭聲一下子就拉攏了。起初是一陣沉悶的寧靜。於是無數的手掌瘋狂似地拍起來。

  「琴姐,你覺得怎樣?」淑英回過頭低聲問道。

  「真是好戲。」琴興奮地答道。

  「琴姐,真有這樣的事情嗎?」淑英囁嚅地問道。「這太可怕了。我好像聽見大哥說過,三哥在上海也會做革命黨,是不是同昂東他們一樣?」

  「二表妹,你不要擔心,」琴壓住心裡的波濤,柔聲安慰淑英道。「那種事情的確是有過的,現在也許還常常有。不過三表弟不會像這樣。你不用替他害怕,你不記得安娥剛才說過的話:個人的痛苦跟全體的痛苦比較起來算得什麼?這句話很有意思。」

  淑英不即刻答話,她在思索。她兩次欲語又止,顯然地有幾種互相衝突的思想在她的腦子裡鬥爭。琴知道這個,想改變她的注意,便說:「第二幕就要開演了,你留心看二表哥演戲。」

  淑英還來不及答話,第二幕果然就開演了。她便注意地看舞臺,那裡是一間客廳,樺西裡在同他的幾個朋友談話。

  「你看,那個坐在樺西裡旁邊的人便是二表哥。你認得不認得?」琴得意地指著那個穿著整齊的洋服談吐文雅的青年說,她的臉上帶著微笑。

  「對的,我現在認得了,」淑英含笑答道。「二哥這樣打扮倒比平日好看些。」

  戲臺上幾個人煩躁地談著種種不好的消息:蘇斐亞在監牢裡自殺未成,馬霞受侮辱。他們又談到城裡罷工的情形。有人提議刺殺總督,最後大家商量行刺總督的計劃,都願意去做那件事。覺民扮的銀行家得不到機會,垂頭喪氣地訴苦道:「我拿出幾個臭錢算得什麼。安安穩穩地看著旁人準備了性命一條一條地送去。唉……」

  「二哥不是這樣的人,」淑英不相信地低聲說。

  「你說什麼?」琴問道。

  淑英猛省地看看琴,恍然失笑了。她偏袒地對琴說:「二哥做得很好。我不覺得在看戲。」琴聽了自然十分高興。

  但是銀行家在臺上苦惱地踱了幾步便不得不退場了。淑英忽然側頭問道:「二哥還會出場嗎?」

  「他不再出場了,」琴惋惜地答道。

  「可惜只有這一點兒,」淑英失望地說。她盼望覺民能夠在臺上多站一些時候,多說幾句話,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她便帶點疑惑地問琴道:「二哥為什麼不演樺西裡?」

  「他們本來要他演別的角色。他還是第一次上臺,恐怕演不好,反而誤了事,所以只肯演一個配角,」琴知道淑英的心理,便安慰地解釋道。

  淑英也不再問話了,仍舊注意地望著戲臺。

  房裡只剩下樺西裡一個人。那個打掃房屋的老媽子阿姨媽拿著掃帚進房來。她向樺西裡訴了一陣苦,說到她從前的一個小主人因參加革命運動被捕受絞刑時,眼裡掉下淚,聲音也變成嗚咽了。這時門鈴響了,阿姨媽彎著腰蹣跚地走去開門。接著一個穿學生裝的少年走進來。少年交了一本小書給樺西裡,十分感動地說:「我看過兩遍了。我恨不得就吞了它下去……樺西裡,請問你,你遇見什麼樣的人才能夠把他看做同志……像我這樣的人也能算數嗎?」

  淑英不覺側頭看了琴一眼。琴伸過手去捏住淑英的左手。

  那個少年同樺西裡交談了幾句話,終於忍不住悲憤地說道:「我們的教員今天還告訴我們說革命党是壞人,是社會上的毒害。我聽見這些話一聲也不敢響。我去了,我去讀那些瘟書,好養活我的母親……」

  淑英的心怦怦地跳動,她的手也有點顫抖。那個少年的悲哀似乎傳染給她了。有一個聲音同樣地在她的心裡說:「太久了,我實在忍耐不下去。」

  舞臺上的那些人,那些話給了她一個希望,漸漸地把她的心吸引去了。她也像那個少年一樣,想離開自己在其中生活的陰鬱的環境,她也想問道:「像我這樣的人也能算數嗎?」

  琴無意間瞥了淑英一眼。她看見淑英的帶著渴望的眼光,略略猜到淑英的心理,她知道這個戲已經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了影響,她自然滿意。但是她也不說什麼,只是鼓舞地微微一笑,低聲喚道:「二妹。」淑英掉過臉來看琴。但是安娥出場了。琴便指著臺上對淑英說:「你看,安娥又出來了。」

  樺西裡正倒在沙發上睡著,安娥推了門進來,在桌上輕輕地敲了幾下,把樺西裡驚醒了。樺西裡連忙站起跟安娥握手,兩個人談了一些別後的話,又談到印刷所被封、蘇斐亞等被捕的事。安娥自從那回事情發生以後,便搬了家躲到一個住在園街的姑母的家裡。姑母的丈夫是財政廳的官吏,對革命運動異常仇視。所以她住在那裡十分安全……他們談到後來,樺西裡忽然拿起安娥的手吻著,吐出愛情的自白。安娥終於不能堅持了。她張開兩臂,柔情地喚道:「樺西裡,來。」

  樺西裡急急走到她身邊,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安娥撫著樺西裡的頭髮,憐愛地低聲喚著:「我心愛的癡兒。」淑英的心跳得更厲害,臉微微地發紅了。她想:真有這樣的事?這不再是她常常讀到的西洋小說裡的描寫,而是擺在她眼前的真實的景象了。她覺得樺西裡和安娥是一對有血有肉的男女,並不是張惠如和陳遲所扮演的兩個腳色。那兩個人所表現的熱情的場面震撼了她的心,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她有點害怕,但又有一點希望。她注意地看著在舞臺上展開的悲劇。

  窗外響起了罷工工人的歌聲和遊行群眾的腳步聲。安娥和樺西裡走到窗前去看。安娥非常高興地說:「……好看得很。這許多工人很整齊的,慢慢地向前走去。我看他們都懷著一片誠心……」

  但是樺西裡忽然急迫地說:「你沒聽見那邊的馬蹄聲?」

  安娥心平氣和地張望著,忽然驚恐地大聲叫道:「馬兵裝上子彈了。」

  後來又說:「我們的人不住地前進……他們只管唱。他們唱著向前進。不怕馬兵的槍。他們不住地向前進。」

  這時窗外廣場上腳步聲愈走愈近。這是許多人的腳步聲,但是非常整齊,裡面還夾雜著一片沉鬱的歌聲。阿姨媽躬著腰走進房間,走到窗前。她和著窗外歌聲唱起來,安娥同樺西裡也跟著唱下去。三個人唱得正起勁,忽然外面起了一排槍響,於是歌聲停止了,而奔跑哭喊的聲音響成了一片。廣場上人聲十分嘈雜,還有人在狂叫「救命」。接著又是一排槍響。人聲、馬蹄聲雜亂地撲進房來。

  樓下男賓座裡起了一陣騷動,有些人惡聲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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