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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她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喝了茶後又出去划船。她們決定晚上在這裡消夜。覺新和覺民也加入,他們都出了錢,也出了力。到了傍晚,大家吵吵鬧鬧地忙著佈置飯廳和做菜。但大部分的菜還是何嫂做的。淑英和淑華已經向劍雲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劍雲這幾天都不來,她們也不必擔心英文功課。這天晚上幾姊妹都在一起,整整齊齊的一桌八個人,因此淑華覺得特別高興。她想:「難得這樣齊全。以後恐怕難有這樣熱鬧的聚會了。樂得痛快地耍一夜。」

  淑英讀了覺慧的來信以後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一線光明。她的心不再是彷徨無主的了,這晚上她也是有說有笑的。琴自然瞭解淑英的改變,她為這個改變高興。覺民也看出淑英的改變來,不過他不知道原因,但是這也給他增加了一點快樂。在桌上不得不把愁思時時壓下的人只有蕙和覺新兩個。蕙似乎是一個待決的死囚。覺新卻像一個判了無期徒刑的老監犯,他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一點疑惑,也沒有一點希望了。但另一個人的結局卻牽繫住他的心。

  而且蕙的歸宿假如可以比作絞刑架,他便是一個建造絞刑架的木匠。他剛剛從周家回來,看見蕙的眼角眉間隱約地蘊藏著的悲哀的表情,便想到他在周家所做的那些事:他一面為蕙的遭遇悲傷,一面又幫忙她的父親把她送到那樣的結局去。

  他對自己的這種矛盾的行為感著深切的懊悔。他在眾人笑樂的時候常常偷偷地看蕙。他看見蕙的那種強為歡笑的姿態便感到負罪般的心情。他有時心上發痛,有時頭腦沉重,他總不能把那陰雲驅散。他的這種心情沒有一個人能夠瞭解。眾人在桌上笑著,吵著,行各種酒令,輪到他時,他總是因應答遲鈍或者錯誤而被罰酒。他沒有顧慮地喝著,酒似乎正是他這時需要的東西。酒點燃他心裡的火,火燒散了那些陰雲。

  他紅著臉拚命叫人斟酒,他覺得腦子有點糊塗了。綺霞來給他斟了酒。他正要舉杯喝下去,忽然聽見人在說:「大表哥不能夠再吃了。」這是蕙的聲音。蕙關懷地望著覺新,水汪汪的眼睛說著許多無聲的話。覺新慚愧地低下頭。坐在他身邊的淑英便把杯子搶了去,對他嬌嗔地說:「不給你吃。」她一面吩咐翠環:「給大少爺絞臉帕來。」

  「二妹,你今晚上倒高興,我從沒有看見你這樣高興過。」覺新忽然抬起那張通紅的臉,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淑英似醉非醉地正經說。

  「今晚上人這樣齊全,大家有說有笑,我當然高興,」淑英含笑答道。但是她又覺得不應該用這種空泛的話回答覺新,她想起覺新平日對她的關心,便溫柔地低聲對他說:「你放心,我現在不再像從前那樣了。」覺新驚喜地側頭看淑英: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悲哀和憂愁的痕跡。瓜子臉帶著酒微微發紅,一張紅紅的小嘴含著笑略略張開,一股喜悅的光輝陪襯著她的明眸皓齒,顯得十分耀眼奪目。覺新覺得眼前忽然一亮,他不覺開顏笑了,他點了點頭。但是過後他又偷偷地看了看蕙。蕙正在回答琴的問話。

  她的嘴角還掛著笑,但是她的眼眉間仍舊籠罩著憂愁。蕙比淑英大三歲,兩個人的面貌有一些相似處。同樣是瓜子臉,鳳眼柳眉。不過淑英的臉上有一種青春的光彩,而蕙的含愁的面容卻洩露出深閨少女的幽怨。蕙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少女的典型,她那盈盈欲滴的眼睛表示了深心的哀愁,更容易引起像覺新這類人的同情。他剛才感到的一點喜悅又立刻飛走了。

  甚至在這歡樂的席上他也仿佛看見一個少女的悲痛的結局。

  這不是幻象,這會是真的事實,而且很快地便會實現的。他不能忍受這個打擊,他便向淑英要求道:「二妹,讓我再吃幾杯酒。」他的聲音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了。

  「不,不給你吃。」淑英撒嬌般地說。

  「大哥,你不能再吃了,」覺民插嘴道。

  「真的,大表哥今晚上吃得不少了,不能讓他再吃,」琴也擔心地說。

  「那麼讓我來敬蕙表妹一杯酒,你們都敬過她的,我還沒有敬過,」覺新說著就站起來,把旁邊琴的酒杯拿在手裡,要向蕙敬酒。

  蕙也站起來。她窘得臉通紅,但是她並不怨覺新,她勉強一笑說:「大表哥敬酒,不敢當,我吃一口就是了。她們敬酒我也只吃一口。大表哥,你吃得太多了,我們都不放心。」她輕輕地呷了一口酒就放下杯子,坐下去。

  「大哥,蕙表姐說過的,只吃一口,多吃了我就不答應,」淑英在旁邊囑咐道。

  這樣一來覺新也不好意思把杯裡的大半杯酒喝光了。他端著酒杯遲疑了片刻,才呷一口酒,忽然說:「蕙表妹,我祝你……」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說什麼,似乎把許多話都忘記了,便坐下來。他覺得頭很重,臉也在發燒,他想:「我醉了。」淑華看見覺新的這種樣子,便笑起來說:「大哥吃醉了。」

  「真的,大哥有點吃醉了,」淑英接著說。她又吩咐翠環:「翠環,你給大少爺剝兩個橘子來。」翠環應了一聲。

  「給他倒一杯釅茶也好,」蕙提議道。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你們說話,我都聽見的,」覺新苦笑地分辯道。

  「大哥,你看你的臉紅得像關公一樣,你還說沒有醉,」淑華在對面說。

  覺新不響了。翠環給他送上橘子來,他埋著頭吃橘子。橘子吃完,何嫂又給他端來濃茶。眾人繼續著說別的話。這時菜已經上齊,每樣菜剩下不多,大家差不多都吃飽了,還再吃一兩碗稀飯。淑華逼著覺民講笑話,琴講故事。眾人附和著。覺民被淑華纏得沒有辦法,便答應下來。他先喝一口稀飯,又咳了兩聲嗽。他忍住笑胡謅了一個即景的笑話。他正正經經地望著淑華說:「有一家子,有一位小姐,她的樣子就跟你一樣,也是一張圓圓臉——」

  「我不要聽,你在說我,」淑華正在喝稀飯,連忙把嘴裡的吐了出來,她笑著不依道。她走過去要擰覺民的膀子。

  「我不是在說你,你聽下去就曉得了,」覺民含笑分辯說。

  「我不要聽這個。我要你另外講一個,」淑華堅持說。

  「三表妹,你讓他講完再說也不遲,世界上小姐很多,又不止你一個,」琴帶笑勸解道。

  「琴姐,你好不害羞。你幫他欺負我,我不答應你們。你左一個他,右一個他,他。他。你說得好香。」淑華大聲說,一面把手指在臉頰上劃著羞琴。

  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呸,你的嘴永遠說不出好話來,哪個跟你一般見識。」她便埋下頭去喝稀飯。

  「好,我另外講個冒失鬼的笑話罷,」覺民解圍似地說。他板起面孔把這個笑話講完,說得眾人大笑了。淑華也覺得好笑。她笑了一會兒,忽然發覺眾人望著她在笑,她有點莫名其妙,後來仔細一想,才知道覺民仍舊在挖苦她。她又好笑又好氣地纏著覺民要他道歉,後來還是琴答應說一個故事,淑華才饒過了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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