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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差不多和這同時淑英從另一隻船上發出了質問:「三妹,你為什麼又扯到我頭上來?哪個說我是悲觀派?」淑華聽見笑了笑。她正要回答淑英,但是蕙在說話了。

  「三表妹,你不曉得,我們的處境不同。」蕙絕望地說,「這都是命。」

  「我不這樣想。」淑華不相信地搖搖頭,她帶了一點矜誇的神氣說,「既然都是命,那我倒樂得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做得成做不成橫豎都是命。」

  她又掉過頭去對淑英說:「二姐,你就不同,你總是愁眉苦臉想這想那的,近來就沒有看見你快活過一個整天。我屢次勸你也沒有用。所以我說你是悲觀派。」

  「三表妹,你真會說話。」琴覺得有趣地笑了。芸也含笑地望著淑華。

  「呸,」淑英紅著臉啐了一口,她說:「三妹,你少在蕙表姐、芸表姐面前沖殼子。」她這時的心情跟先前的略有不同。

  聽見淑華的話,她想起了她的三哥覺慧的話,她剛才在船上讀完了覺慧的來信。

  原來翠環劃的那只船從圓拱橋下流過的時候,淑英和琴坐在一隻船裡,琴很關心淑英的事情,她又想起覺慧給淑英的那封信,便低聲問道:「三表弟的信還在你身邊?」

  淑英小心地往四周一看,然後低聲答道:「我還沒有看清楚,我們現在來看,」便從懷裡摸出了信。琴把頭偎過來,兩人專心地讀著信。淑貞茫然地望著她們,不知道她們在看什麼東西。淑華的船卻只顧往前面走了。

  琴和淑英讀著覺慧的信,心裡的激動不停地增加。那封信喚起了她們的渴望。尤其使淑英受不住的是:那許多帶煽動性的鼓舞的話都是對她發的。覺慧從淑英的信裡知道了她現在的處境,他對她表示極大的同情,但是他不滿意她那悲觀消極的態度。他舉出幾個例子,說明那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怎樣橫遭摧殘,他們為了舊禮教、舊觀念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他說這是不應該的。每個青年都有生活的權利,都有求自由、求知識、求幸福的權利,做父母的也應該尊重子女的這些權利。

  任何阻礙年輕生命發展的行為,都是罪惡。每個青年對這罪惡都應該加以反抗,更不該自己低下頭讓這個不可寬恕的罪惡加在自己的身上。他又說父母代替子女決定婚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從前為了這種錯誤的婚姻,不知道有若干年輕人失掉了家庭的幸福和事業上的進取心。許多人甚至犧牲了生命。在高家受了害的人也有好幾個,淑英不會沒有看見。但是現在不同了,今天的中國青年漸漸地站起來了,他們也要像歐洲的年輕人那樣支配自己的生活,決定自己的婚姻,創造自己的前程了。

  在外面到處都有這樣的青年。淑英也應該做他們中間的一個。她不應該徒然在絕望的思想中憔悴呻吟地過日子,束手旁觀地讓她的父親最後把惡運加到她的身上。她必須挺起身子出來為爭取自己的幸福奮鬥。在這一點女子跟男子不應該有什麼分別。她請他替她打聽上海學校的情形,要他代討幾份章程,他問她是不是有到下面讀書的意思。他說倘使她真有這種意思,不妨認真作好準備,他也可以給她幫忙。

  而且他相信覺民和琴也會給她幫忙。他說在下次的信裡就會把各學校的情形詳細地告訴她,而且還會寄幾份章程來。——信很長,但主要的意思也不過這些。後面的一段話寫得比較隱晦,然而琴也能夠看出覺慧在鼓動淑英偷偷地逃出家庭到下面去。她很高興覺慧對淑英表示了這樣的意見。她完全沒有想到覺慧的建議如果被淑英接受而實行,她也會遇到種種的麻煩。

  信裡的話是那麼驚人,但又是那麼有理。從沒有人對淑英說過這類的話。這些話使淑英明白了她自己所處的地位。淑英的心跳得厲害,她的臉也發紅了。她急促地呼吸著,直到把信看完,才寬鬆地噓了一口氣。她珍重地將信藏起,又看了看琴,她想知道琴的意見。她自己一時沒有主意。她好像是染了痼疾的病人,病一時好一時壞,最後瀕死的時候,忽然得到轉機。希望來了,眼前有一線光明。她自然要盡力抓住那一線光明,雖然她還不知道那光明是否能夠拯救她,或者她是否能夠把它抓住。所以她的心裡起了大的騷動。琴含笑地用鼓舞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琴讚歎地說:「到底三表弟比我們強。他說得很對。」

  淑英聽見琴的話心裡一震,但面容立刻就開展了。這一次跟以前那幾次不同,現在她真正看見了一片燦爛的陽光,常常在她的腦子裡浮動的暗雲消散得乾乾淨淨。她的心漸漸地靜下來,她感到從不曾有過的輕鬆。在她的對面忽然響起了淑貞的聲音,淑貞看見她們那樣出神地看信,不知道是誰寫來的,又不知道信裡說些什麼話,她很著急,想問個明白,但是她又不願意打岔她們,所以等到這時才開口發問:「是三哥的信嗎?他說些什麼話?」

  淑英略吃一驚,但過後也就鎮靜了。她淡淡地答道:「是三哥寄來的,裡面沒有什麼話,跟寫給三姐的差不多。」

  淑貞看看琴。琴溫和地看她一眼,也不說什麼。她對淑英的話有點懷疑,但也不再問下去。她低頭思索了一下,也想不出什麼。她聽見琴和淑英熱心地在談話,她覺得她們的心跟她的心隔得遠遠的,她不能夠瞭解她們,她想說話,又怕插不進去。她偶爾抬起頭來,正看見自己的船向著淑華的那只船沖過去,便驚恐地叫起來。

  船到了橋下,停了一會兒,她們又繼續往前面劃去。淑華不劃了,叫綺霞代替她。翠環也讓給琴劃。琴劃了一會兒。

  船駛到湖面較窄的一段,右邊草地上稀疏的柳樹中露出一帶雪白的粉牆,一道月洞門把眾人的眼光引到裡面去。天井裡的芭蕉,階上朱紅漆的萬字欄杆和敞亮的房屋都進了她們的眼裡。綺霞忽然停了槳對淑華說:「三小姐,等我上去看看趙大爺那裡有沒有開水。茶壺裡沒有水了,你們想必口渴。」

  「也好,那麼我們索性上去走走,」淑華回答道。別人都點頭贊成。這裡正是停船的地方。湖邊有一道石階,石板上釘得有鐵環,原是拴小船用的。兩隻船都靠了岸,眾人次第走上去,進了月洞門,沿著遊廊走到那間全是玻璃窗門的長方形的房屋。淑華推開了門,眾人都跟著她進去。綺霞和翠環卻拿了茶壺,跨過遊廊盡頭的一道小門,到裡面去了。

  房間中央擺了一張大理石心的紫檀木圓桌,各處放的大理石靠背的紫檀木方形椅也不少。眾人隨便坐下。淑華卻在屋裡踱來踱去。她昂頭四處觀看,忽然說:「我們今晚上就在這兒消夜罷。別的地方也厭了。」

  「這兒不好,晚上有點叫人害怕,」淑貞把嘴一扁搖搖頭說。

  「這兒又沒有鬼,害怕什麼?」淑華嘲笑道。

  「我看還是在水閣裡吃方便一點,」淑英說。

  「這兒就好在新鮮。你聽後面泉水的聲音多好聽。水閣裡頭我們已經吃過好幾次。今晚上月色一定很好,這兒背後有山。我們還可以上山去看月亮。老趙那兒有火,做菜也沒有什麼不方便。今天說不定五爸他們又在水閣裡打牌,」淑華任性地堅持道。

  「說來說去,你總有理。好,就依你罷。你一個人去辦好了,」淑英含笑地說。

  「要我一個人去辦就一個人去辦,也沒有什麼難,」淑華得意地說。「不過今晚上說是給蕙表姐餞行,每個人都應該出點力,二姐,你也不能偷懶。」蕙聽見「餞行」兩個字,皺了皺眉,就站起來,默默地走到一扇玻璃窗前,看窗外的景物。外面一個小天井裡有幾堆山石,天井盡處是一座石壁,人可以從左角的石級攀登上去。石壁上滿生著青苔和野草,從縫隙中沁出的泉水順了石壁流著,流入腳下一個方形的小蓄水池。池中有小小的假山。

  池畔有石頭的長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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