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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這很好。你可以陪我打字牌.我不大喜歡打麻將。蕙兒好幾年沒有同她的幾位表妹見面,她也應該陪她們談談,」周老太太剛剛把海臣放走了(海臣吃著蜜棗,走到了二舅太太面前,因為她招手喚他去。她只有一個女兒,所以她很喜歡男孩子),便對覺新說了上面的話。她又對蕙說:「蕙兒,你們起先就說到花園裡頭去,怎麼到現在還在這兒唧唧噥噥的?」

  在這些談話進行的時候,淑英叫了翠環到身邊來,低聲吩咐了幾句話。翠環不作聲,只點了點頭。她趁著眾人不注意的當兒偷偷地溜走了。淑華望著淑英快活地微笑著。淑貞知道淑英差人去請琴表姐,她的臉上也露出滿意的顏色。

  蕙看見覺新的臉部表情,又聽到他的話,覺得他是在體貼她,她有些感激。這感激使她想到別的一些事情,看見別的一些幻景,於是頑固而無情的父親,軟弱而無主見的母親,脾氣不好的未來丈夫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她覺得一陣心酸,待到連忙忍住時,淚珠已經掛在眼角了。她馬上咳一聲嗽,把頭埋了下去。

  覺新第一個看見這情形,他的悲哀也被勾引起來了,但是他反而裝出笑容對蕙說:「蕙表妹,你們不打牌,就請先去罷。」他又催促淑英道:「二妹,你們快些去,儘管坐在屋裡頭做什麼?」

  「大哥,你還要催我?」淑英笑起來說。「我們本來已經要走了,看見你回來才又坐下來的。這要怪你不好!」她說完便站起來。

  「現在不用你們先去了。我們大家一路走,」張氏接著對淑英說。她馬上又轉過臉朝著周老太太欠身道:「太親母請。大舅太太,二舅太太請。大嫂請。」眾人都站了起來,屋子裡全是人頭在動。大家還在謙讓。這一來淑英們倒不便先走了,她們只得等著一起到花園去。翠環從外面走進來,溜到淑英身邊,低聲說了兩句話,除了淑華外沒有人注意到她們。

  「二舅母,等我來牽他,」覺新看見二舅太太還把海臣牽在手裡,俯下頭去回答海臣的問話,覺得過意不去,便走去對二舅太太說了上面的話,把海臣帶回到自己的身邊。

  眾人魚貫地出了房間,轉進過道往花園門走去。自然是周老太太走在最前面,綺霞攙扶著她。大舅太太和二舅太太跟在後面,其次是高家的幾位太太,再後才是蕙和芸以及淑英幾姊妹。翠環跟在淑貞背後,在她的後面,還有倩兒、春蘭、張嫂、何嫂和三房的女傭湯嫂。

  覺新手裡牽了海臣,陪著他的枚表弟走在最後。這位枚少爺今年十六歲了,卻沒有一點男子氣,先前在房裡時一個人畏縮地坐在角落裡,不開口,也不動一下,使得別人就忘記了他的存在。這時候他和覺新在一起走,路上也不大開口。只有在覺新向他問話的時候他才簡短地回答一兩句。覺新問的多半是關於他在外州縣的生活和讀書的計劃。在外州縣時他的父親聘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教讀先生管教他。回到省城來,他的父親也不肯放他進學校去讀書,大概會叫他到高家來搭館。

  「你自己的意思怎樣?你不想進學堂嗎?」覺新問道。

  「我沒有意見,我想父親的主張大概不會錯,」枚少爺淡漠地低聲回答。

  覺新詫異地瞪了他一眼,心裡不愉快地想:——怎麼又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至少在思想方面還不是這樣怯懦的!就說道:「你就不仔細想一想?現在男人進學堂讀書,是很平常的事情。光是在家裡讀熟了四書五經,又有什麼用?」

  這時他們走進了曲折的回廊。枚少爺聽見覺新的話,不覺抬起頭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但馬上又把頭埋下去,用了一種似乎是無可奈何的聲音說:「爹的脾氣你還不曉得。他聽見人說起學堂就頭痛。他比哪個都固執不通,他吩咐我怎樣,我就應當怎樣,不能說一個不字。他的脾氣是這樣。不說媽害怕他,連婆也有些拗他不過。」

  這聲音軟弱無力地進到覺新的耳裡,卻意外地使覺新的心上起了大的激蕩。他不再掉頭去看枚少爺,但是枚少爺的沒有血色的臉龐依舊分明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覺得他瞭解這種人,他看得清楚這種人的命運。一種交織著恐怖和憐憫的感情抓住了他。這真實的自白給他揭開了悲劇的幕,使他看見這個青年的悲慘、寂寞的一生。而且他在這個青年的身上又見到他自己的面影了。

  「姐姐的親事也是爹一個人作主的。婆跟媽都不願意。這回到省城來辦喜事,也是爹一個人的主張。姐姐為了這件事情偷偷地哭過好幾晚上,」覺新還沒有答話,枚少爺又自語似地繼續說。他先前在房裡簡直不肯開口,現在卻說了這些。聲音依舊很低,並未帶有憤怒的調子。這只是無可如何的絕望的哀訴。

  眾人慢步地在前面走,人聲嘈雜,各種顏色的衣服在晃動。海臣不能夠忍耐這兩個人的沉悶的談話,便仰起臉央求覺新道:「爹爹,我到前面應一聲,就松了手。」海臣快活地叫了一聲,帶跑帶跳地到前面去了。

  「我真羡慕小孩子。他們那樣無憂無慮地過得真快活!」枚少爺望著海臣消失在人叢中的背影,充滿渴望地自語道。但是他馬上又低聲加了一句:「我今生是無望的了。」這兩句話像一瓢冷水對著覺新當頭潑下來,一下子把他心上的余火全澆熄了。他痛苦地看了枚少爺一眼,那個瘦削的頭,那張沒有血色的臉這時顯得更加慘白瘦小了。連嘴唇皮也是乾枯而帶黃色的。

  那一套寬大的袍褂不合身地罩在枚少爺的瘦小的身上,兩隻手被長的袖管遮掩著,一個瘦小的頭在馬褂上面微微地擺動。這一切使得這個十六歲的青年活像傀儡戲中的木偶。這個形象很可以使人發笑,但是覺新卻被它感動得快要流淚了。他忍不住悲聲勸道:「枚表弟,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你今年也才只有十六歲。你怎麼就有了我這樣的心境!我看你身體也不大好。你有什麼病痛嗎?你也該達觀一點。你以後的日子還長,不能跟我比。」

  「唉,」枚少爺先歎一口氣,然後答道:「這兩三年來我就沒有斷過藥。可是吃藥總不大見效。現在還在吃丸藥。其實好像也沒有什麼大病。不過常常咳嗽,覺得氣緊,有時多走幾步路,就喘不過氣來。胃口不好,做事也沒有精神。爹總怪我不好好保養身體。我自己也不曉得應該怎樣保養才好。」

  「你還說沒有什麼大病!」覺新驚懼地說,這些話是他不曾料到的,但是從枚少爺的沒有血色的嘴裡吐出來,他又覺得它們是如此真實,而且真實得可怕了。同情使他忘了自己,他關心地說下去:「我看你這個病應該好好地醫治一下。省城裡有好的醫生。我看請西醫最妥當。」

  「西醫?」枚少爺搖搖頭說,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入耳的話似的。「爹最討厭西醫。我看西醫治內病是不行的。爹說,過幾天再請一兩位中醫來看看。」覺新沉吟了一下。他不滿意枚少爺的答話,但也不加辯駁。他知道辯駁是沒有用處的,十幾年的嚴厲的家庭教育在這個年輕人的身心兩方面留下了那麼深的影響。

  對於這個,覺新比任何人都更瞭解。而且他自己就有過這種經驗。他的過去的創痛又被勾引起來。他的心微微在發痛。他連忙鎮靜了自己。他勉強使自己的嘴唇上浮出淡淡的微笑。他安慰枚少爺道:「大舅叫你好好地保養身體,這的確有道理。你應該達觀一點,也不可太用功……」他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聽見前面有人在叫:「大哥,大哥。」這是淑華和淑英的聲音。

  這時覺新和枚少爺正走在竹林裡的羊腸小路上。叫聲是從小溪旁邊發出來的。她們在那裡等候他。他應了一聲,便急急地走上前去。周老太太們已經走過木橋往前面走了。女傭們也跟了去。留在溪邊的是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還有蕙和芸兩位客人。翠環站在橋上,俯著身子用一根竹枝在水裡撥動什麼東西。海臣拉著淑英的手,靠在欄杆上面看。

  「大哥,快來!」淑華大聲催促道。

  「什麼事情?」覺新驚詫地問。

  「蕙表姐的首飾掉在水裡頭了,」淑華著急地說。

  「怎麼會掉在水裡頭?」覺新略略皺一下眉頭疑惑地說。他掉眼去看蕙,她站在橋頭,半著急半害羞地紅著臉不說話,卻偷偷地把眼光射過來瞥了他一眼。

  覺新連忙大步走上木橋,站在欄杆前面俯下頭去看。他看不見什麼。他接連地問:「在哪兒?在哪兒?」

  「大少爺,在這兒,」翠環一面說,一面用竹枝撥動下面的石子。

  覺新的眼光跟著竹枝的尖頭去看,下面水很淺,清亮得像一塊玻璃。石子和樹葉像畫中似地擺在溪床上面。在一塊較大的帶紅色的鵝卵石的旁邊,偏斜地躺著一枝藍色的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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