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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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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琴在周氏的房裡吃了午飯。飯後,天還沒有黑,眾人坐在窗下閒談。周氏安閒地躺在一把籐椅上。她不大說話,卻懷著好意聽年輕的一代人起勁地談論。綺霞捧了一隻銀水煙袋站在她旁邊給她裝煙。 琴和淑英三姊妹,還有覺民,都在這裡。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坐的是矮凳。旁邊還有一隻茶几,上面放著一把茶壺和幾個茶杯。黃媽提了一壺開水來把茶壺沖滿了。她剛剛走開,覺新就牽著海臣來了。淑貞站起來把她坐的竹椅讓給覺新,自己走到琴身邊去,琴把身子略微移動,淑貞便偎著琴坐了。 「海兒,到婆這兒來,」周氏看見海臣,胖臉上露了喜色,便坐起來,伸出手喚道,她回頭對裝煙的綺霞說:「不要裝了,你去端個凳子給四小姐坐。」綺霞答應一聲,捧了煙袋進房裡去了。 海臣本來要到琴那裡去,現在聽見周氏喚他,便往周氏那邊走去。他靠了周氏的膝頭站著,周氏撫摩著他的頭,拉著他的手問了幾句話。 「三弟剛才有信來,」覺新剛剛坐定,便低聲對琴說。 眾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了一點改變。淑華忍不住第一個說道:「在哪兒?快給我看!」 「在三爸那兒,」覺新答道。 「怎麼會在三爸那兒?你把三弟的信拿給三爸看?」覺民驚訝地問道。聲音裡略帶一點不滿。 「我每封信都拿給三爸看。他這樣吩咐過的,」覺新無可奈何地答道。 「我認為並沒有給三爸看的理由。三弟的信又不是寫給他的,是寫給你,寫給我們的,」覺民嚴肅地說。 「但是三爸是家長,他的話我們不能不聽,」覺新帶點憂鬱地說。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紅了臉埋著頭在弄衣角。琴瞅了覺民一眼,不等他開口就插嘴問覺新道:「三表弟在上海還好嗎?他信上說的什麼?他為什麼總不給我寫信?」 「三哥上個月不是有信給你嗎?我都看見的!」淑華接口對琴說。這時綺霞端了一個矮凳出來,就放在琴的旁邊,招呼淑貞坐了。 覺新接著說道:「他說過兩天就給你寫信。他倒很好。他的信也不長。不過……」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對覺民說:「他寄了一篇關於大家庭的感想的文章來,叫我看了交給你拿去發表。這個我沒有給三爸看。我知道三爸看了一定會抱怨我。三弟上一封信裡寫了幾句激烈的話,三爸看了就不高興。他抱怨我不該把三弟放走,他說三弟將來一定會變壞的,我也有責任。」 「這叫做自作自受。你為什麼要把信給他看?」覺民不瞭解覺新的心情,卻也抱怨他說。 覺新不理睬,好像並沒有聽見覺民的話似的。他偷偷地把周氏看了一眼,看見她只顧調逗海臣,並不注意他們講話,就輕聲說:「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三弟會變壞,倒是怕他將來會變成革命黨。所以我有點……」他突然閉了口,不再說下去了。 「革命黨」三個字在淑華、淑貞的耳裡是完全陌生的,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淑英略略知道一些,那是從她最近讀過的西洋小說上面知道的。但是她還不能夠十分瞭解。真正瞭解的只有覺民和琴,然而琴也被這三個字嚇住了。 「不見得罷,」琴略略皺一皺眉頭,疑惑地低聲說。但是她又嚴肅地問覺新道:「那篇東西在哪兒?給我看看。」 「你帶回去看罷,我等一會兒給你,」覺新低聲答道。 「我去拿,在抽屜裡罷?」覺民急於想看那篇文章,就站起來對覺新說。 「嗯。你就在我房裡看,不要給別人看見,」覺新小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覺民應了一聲,便在茶几上端起一個茶杯喝了兩口冷茶,然後放下杯子吹著口哨往過道裡去了。 覺新掉過頭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 「大哥,」淑英忽然懇求地喚道。「你下次給三哥寫信的時候,請你托他打聽打聽上海學堂的情形。」 「你替哪個打聽的?」覺新回過頭驚奇地問道。 淑英沒有即刻回答,她似乎沒有料到覺新會問這樣的話。但是琴卻在旁邊自語似地插嘴說:「也許是為她自己打聽的罷。」 「二妹,你自己……?」覺新驚訝地望著淑英激動的臉色問道。 淑英略略抬起頭看了覺新一眼,她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最後她淡漠地答道:「我不過隨便說句話。我自己打聽來做什麼用呢?琴姐知道的。」 琴帶著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淑英,她起初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後來也就明白了淑英的心情。她不說什麼,卻走去倒了半杯茶自己喝了,然後又斟了一杯走到淑英旁邊,把茶杯遞給淑英,一面說:「二表妹,你吃杯茶罷。」 淑英先不去接茶杯,卻仰起頭看琴。琴對著淑英微微一笑,眼光非常柔和。淑英默默地望著琴,臉上的憂鬱也漸漸地淡了。她連忙伸出手去接了茶杯,同時還說道:「琴姐,難為你。」 「你們在耍什麼把戲?這樣鬼鬼祟祟的!」淑華看見這情形,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心裡有些納悶,忍不住大聲問道。 「這又奇怪了。偏偏你一個人心眼兒細。我不過給二表妹倒杯茶,有什麼鬼鬼祟祟的?」琴帶笑地望著淑華回答道。 「你要吃茶,我也給你倒一杯。」她便往茶几那面走去。 「啊喲,我不敢當,」淑華故意做出驚惶的樣子大聲說。「我沒有福氣使喚一個這樣闊氣的丫頭,看把我折煞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倒罷。」她說著就站起來,走到茶几前面,爭著去拿了茶壺在手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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