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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你要曉得人家陳家有錢啊,陳老爺又是有名的大律師,打官司的哪個不找他?」琴譏諷地說。

  「哼!有錢有勢,老爺、少爺一起欺負一個丫頭,生了兒子,還好意思讓少爺收房,這種丟臉的事情哪個不曉得?」翠環一時氣憤,就這樣罵道。

  「翠環!」淑英覺得翠環的話說得粗野了,就嚴厲地喚道,又抬起眼睛責備地瞅了她一眼。翠環自己也明白說錯了話,便紅著臉不作聲了。然而她的話卻像一根針紮在淑英的心上,淑英的心又隱微地痛起來。

  「二表妹,事情不見得就完全絕望,我們還可以想個辦法,」琴不能忍受這沉寂,就開口安慰淑英道。她的話是順口說出來的,並沒有經過仔細的思索,這時候她並不曾打定主意。

  淑英聽了這句話,眼睛一亮,但過後臉色又陰沉了。她絕望地、無助地說:「我還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都很懦弱,我們的命本來就是這樣,你看四妹,她比我更苦。她現在就過著這種日子,她將來更不曉得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她愈說愈傷感,聲音也愈悲痛,後來快要哭出來了。她想止住話頭,但是止不住,她略停一下忽然爆發似地悲聲說:「二哥今晚上批評四妹性情懦弱,我覺得他是在警告我。我又想起了梅表姐……她一生就是讓人播弄死了的。」

  她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就俯下頭去,壓在她自己的膝上,低聲哭起來,兩個肩頭在飄散的長髮下面微微地聳動。翠環看見這樣,便移上前去挽住她的肩膀輕聲喚她。

  琴看見這情形,猛然想起來,一年前錢梅芬咯著血病到垂危的時候也曾對她說過跟這類似的話。而且梅也曾悲歎地訴說過自己的母親不瞭解、不關心,弟弟又不懂事的話。淑英的情形也正是這樣,淑英只比梅多了一個頑固的父親。現在淑英被逼著一步一步地接近梅的命運了。看著一個比自己更年輕的生命被摧殘,並不是容易的事。梅的悲慘的結局還深深地印在她的腦裡,過去的回憶又時時找機會來抓住她的心。

  這時她忽然在淑英的身上看見了梅的面影。她的心不覺微微地戰抖起來。淑英的啜泣接連地送進她的耳裡。這樣的聲音在靜夜裡聽起來,更微弱,更淒涼,裡面充滿了絕望的哀愁。她覺得有一種比同情更強的感情在她的心深處被攪動了。

  於是她忘記了一切地抱住淑英,把身子俯在淑英的肩上,把嘴放在淑英的耳邊。她差不多要吻著淑英的髮鬢和臉頰了。她一面扳淑英的頭,一面愛憐地小聲說:「二表妹,你不要傷心。哭也沒有用,多哭也不過白白地毀了你的身體。我和二表哥一定給你幫忙,我們不能夠看著你的幸福白白地給人家斷送。」

  「二小姐,琴小姐說的才是正理。你不要哭了。好好地收了眼淚。我們還是回到房裡去罷,」翠環順著琴的口氣勸道。

  這些同情的和鼓舞的話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了影響。她略略止了悲,抬起身子,就把頭靠在琴的胸膛上,一面用手帕揩臉上的淚痕,一面冷冷地說:「你們的意思我也懂得。不過想別的辦法現在恐怕也來不及了。琴姐,我們家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我覺得除了湖水,就沒有第二個挽救的辦法。不過我又不願意學鳴鳳的榜樣。我還留戀人間,我捨不得離開你們。」她說話時把眼光掉去看了溪水幾次。「二妹,你怎麼又想起鳴鳳來了?你千萬不要起這種愚蠢念頭!」

  琴憐惜地責備道,她把淑英抱得更緊了。「你不比婉兒,他們要嫁你沒有那麼容易!而且也不會這樣快。這中間難保就沒有變化。你們的家規雖說很嚴,那也不過是騙人的。況且你們家裡還出了一個三表弟,他難道就不是你們高家的子弟?為什麼他又能夠從家裡逃了出去?還有二表哥,他又怎麼能夠擺脫馮家的親事,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還可以學學他們!」熱情鼓舞著她,許多有力的論證自然地湧上她的心頭,她很暢快地說了出來。先前使她苦惱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她的兩隻大眼睛突然發亮起來。琴提到的婉兒原是淑英母親張氏房裡的丫頭,一年前代替投湖自殺的鳴鳳到馮家去當了姨太太的。

  淑英把這些話都聽進了耳裡,她也覺得這些論證是真實的、有力的,她沒有話可以反駁。於是她的心變得輕鬆了。她的臉也亮了一下。她掉過頭感激地看了看琴。她的鳳眼裡還含有淚水。但是兩道彎彎的細眉卻已經開展了。琴對著她微微一笑,她也微笑了。只是她又膽怯地說:「不過我害怕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勇氣。」

  「不要緊,勇氣是慢慢兒長成的。現在時代不同了,」琴安慰地在淑英的耳邊說,就伸手撫摩淑英的頭髮,從這柔軟的、緞子一般的黑色波浪裡仿佛透露出來一股一股的幽香,更引動了她的憐愛,她柔情地說:「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剛才翠環說得好,三舅父和三舅母究竟是你親生的父母。連我們都心疼你,難道他們就那樣硬心腸不成?你只管拿出膽子來。我不相信他們會硬到底……而且你還可以拿愛慕去打動他們的心。」

  琴的憐愛的表示和柔情的話語把淑英的心上的重壓完全去掉了。淑英不覺側起頭對琴笑了笑。她充滿了感情地說:「琴姐,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我究竟是年紀輕,不懂事。我先前還好像落在冰窖裡面,現在給你提醒,就完全明白了。我現在不悲觀了。」

  「好,這才是聰明的想法,」琴聽見這些話也很高興,就鼓舞地誇獎道。

  翠環在旁邊插嘴說:「琴小姐,你看我們二小姐給你一說就高興了。她平常整天都是愁眉苦臉的,你來了她才有說有笑。要是你來得勤一點,她也不會變成這樣。」

  「是呀,琴姐,要是你多多來跟我談談話也要好一點,」淑英接口道。「在我們家裡只有二哥跟我最談得攏。可是他很忙,他又常常到你們家去,我同他見面的時間也不多。大哥有他自己的心事。三妹是個樂天派,一天家有說有笑的,就是不瞭解別人。我心裡有什麼事也找不到人來商量。翠環還算跟我合得來。她倒常常維護我。不過她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

  月亮進入了薄雲堆裡,周圍突然顯得陰暗了。溪水的聲音掩蓋了淑英這段話的尾聲。對岸長滿青苔的天井裡一應茅草亭靜靜地露出它的輪廓,但是茅草頂在沖出雲圍的月亮的清光下而豁然顯現了。夜漸漸地涼起來,人坐在地上也感到冷意,寒氣又從袖管裡侵入她們的身上。翠環第一個打了冷噤,同時她也感到疲乏,就站起來一面拍掉腿上的塵土,一面說:「二小姐,我們回去罷,夜深了,天氣更冷了。」

  琴正要跟淑英說話,聽見翠環這樣說,便附和道:「也好,二表妹,我們回去罷。久了恐怕大家都會著涼。」她說了,便輕輕地推淑英的身子要她站起來。

  淑英不說話,一下子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琴也跟著站起了。這時月光大明,雲又散落在後面。月光照在青苔地上就像打了一道霜。

  「我以後會常來的,」琴肯定地說,她看看淑英,又看看翠環,忽然詫異地問道:「二表妹,翠環來了還不到一年,怎麼跟你這樣要好?」

  「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當成下人看待。她心地厚道,待我很好,我們性情也合得來,所以我願意死心塌地服侍她,」翠環搶著代淑英回答了。

  「這大概就是緣分罷,」淑英微笑地加了一句。接著她又說:「我從前沒有好好地待過婉兒,現在我也很後悔。」她望瞭望對岸的景物,再說一句:「還過去走走嗎?」

  「二小姐,不要去了,」翠環連忙阻止道。「對面天井裡青苔很滑,不好走。還是回去罷。」琴伸手去捏了捏翠環的袖子,便說:「你怎麼不多穿一件衣服?應該冷了。」然後她又對淑英說:「二表妹,我們回去,翠環身上的衣服單薄,恐怕受不住。」

  「我不要緊,」翠環答道,但是她又打了一個寒噤。

  淑英點了點頭,就轉身往竹林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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