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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三個人俯著身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花園的內門口。翠環輕輕地拉開了門閂,讓兩位小姐進了花園,然後小心地把門掩上。她們還聽見覺新在房裡咳嗽的聲音。

  她們走入月洞門,便轉過假山往右邊走去,進了一帶曲折的回廊。沒有燈光,但是夜晚相當亮。月光在欄杆外假山上面塗抹了幾處。天井裡種了一片杜鵑花,跟著一陣微風在陰暗中搖動。四圍靜得連草動的聲音也仿佛聽得見。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裡,半清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晝裡那樣地具體了。空氣裡充滿了一種細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香。春夜是柔和的。她們走一步就像在踏入一個夢境,而且是愈進愈深了。她們只顧默默地走著,只顧默默地領略。大家都不說話,好像害怕一發出聲音,就會把夢嚇走一般。

  她們走進了竹林,聽見淙淙的水聲,仿佛就流在她們的心上,洗滌著她們的心,把塵垢都洗淨了。竹林中有一條羊腸小路,月光從上面直射下來。天空現在是一碧無際,那些魚鱗似的雲片也不知消散到何處去了。她們踏著石子,走到竹林盡處。一條小溪橫在面前,溪上架了一道木橋,通到對岸去。溪水從旁邊假山縫裡流下來,溪床上雜亂地鋪著一些落葉和石子。

  「琴姐,」淑英忽然欣喜地挽著琴的膀子喚道。「你看水多麼清涼。」

  「嗯,」琴應道,一面驚疑地看淑英。

  「我想洗洗頭髮,」淑英低聲說道。

  「算了罷,二表妹,時候不早了,水很涼,」琴溫和地阻止道。

  「我悶得很,洗洗也好。好在這兒又沒有別人看見,」淑英像一個嬌養的孩子那樣固執地說。她把頭搖擺了兩三下,就伸手到背後去把辮子拿過前面,開始解那上面的洋頭繩。

  「二小姐,我來替你解罷,」翠環看見這情形連忙說道。她就伸手去抓了淑英的辮子過來,一綏一縷地解著,一面解,一面還說:「可惜梳子、篦子都沒有帶來,」很快地便解完了。

  淑英的一頭黑鴉鴉的濃發在冷月的清輝下面完全披開來,是那麼柔軟,那麼細緻,那麼光亮,配上淑英的細長身材越發顯得好看,連翠環也禁不住接連稱讚道:「二小姐的頭髮真好。」

  琴帶了讚美和憐愛的眼光看淑英。這個少女的美麗的丰姿仿佛第一次才完全展現在她的眼前,把她的愛美的心也打動了。她癡癡地望著淑英,也說了兩三句讚揚的話,但是她馬上又為淑英的處境而感到惋惜了。

  淑英就跪在溪邊,俯下頭去,讓頭髮全倒垂在水上,一面用水搓洗它們。

  「琴小姐,你也有一頭好頭髮,你也洗一洗罷,讓我來給你把辮子打開,」翠環說著就要去解琴的辮子,琴看見翠環好意地央求,又見淑英在那裡洗頭,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可以,就說:「好,等一會兒我也來替你解,」便讓翠環替她把辮子解了。她還要替翠環解時,翠環卻抵死不肯。

  淑英略略洗了一會兒就站起來,用手去抹頭髮,一面自語道:「的確有點涼。」翠環看見便摸出手帕來替她把水揩了。「二小姐,你的頭髮真好,」翠環一面揩,一面羡慕地贊道。

  「這討厭的東西,我倒想把它剪掉,」淑英不假思索地答道。

  「剪掉它?」翠環驚訝地叫起來。

  「蠢丫頭,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琴剛把頭髮上的水抹去了,聽見淑英和翠環兩人的談話,猛然把頭往後一揚,頭髮帶著剩餘的水點馬上披到背後去,同時水花往四處濺。她本來跪著,說了這句話,這時就斜著身子坐在地上,一面把頭髮分成一縷一縷的,用手帕裹著去抹,一面抹一面還說下去:「學堂裡頭已經有人剪過了,我親眼看見的。」

  「我不相信。那才難看勒!」翠環一面理淑英的頭髮,一面回答琴的話。

  「你不相信,要是我有一天把頭髮也剪掉了,那多痛快!」琴的心忽然被理想載起走了,她差不多忘了自己地得意地說。她俯下頭去看水,水裡也有一個清亮的天,上面再壓著她的臉龐,流動的溪水把天激蕩了,把她的臉龐也激蕩了。

  「琴小姐,你想把頭髮剪掉?你跟我開玩笑罷,」翠環越發驚詫地說;「你那一頭好頭髮剪掉真可惜。快不要說這種話,我們公館的人聽見了會笑你的。」翠環天真地說著,她完全不明白琴的心理,她不知道她的話對於琴好像是迎頭的一瓢冷水。

  琴的夢被她打破了一半。琴微微地皺一下眉頭,也不說什麼話,就站起來,走到翠環身邊,有意無意地抓起翠環的辮子看了看,歎息般地說了一句:「你有理……」話似乎沒有說完,她卻不再說下去了。

  「琴姐,」淑英偏著頭輕輕地喚道,她投了一瞥憂鬱的眼光在琴的臉上。琴剛剛轉過臉去看她,兩個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了。琴心裡一陣難受,就掉開頭。淑英的輕聲的話卻繼續送進她的耳裡來,淑英半羡慕半安慰似地說:「你比我究竟好多了。」但是在這聲音裡蕩漾著一種絕望的苦悶。

  這句話很清楚地進了琴的心裡,沒有一點含糊。它把她突然提醒了。她知道淑英說的是真話。她們兩個人的處境不同。於是她記起這些時候來她所見到、所聽到的一切。她對淑英抱了更大的同情,而且她更加愛她的這個表妹了。這一來她也就忘記了自己的不如意的事。她又抬起頭去看淑英,溫柔地低聲問道:「二表妹,你是不是擔心著陳家的事情?」這時翠環已經揩完了淑英的頭髮,淑英就過來在琴的旁邊斜著身子坐下。她低著頭弄頭髮,一面苦惱地半吞半吐地說:「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無可挽回的了。」

  「為什麼三舅和三舅母就這樣糊塗?偏偏給你挑選了這個人戶?」琴氣憤地說。

  淑英歎了一口氣,慢慢地答道:「其實不論挑哪一家都是一樣。橫豎我對自己的事情完全不能夠作主。」聲音有點悽楚,和嗚咽相近。

  「我們老爺真沒有眼睛,好好的一個女兒偏偏要送到那樣的人家去!」翠環感到不平地插嘴說。她也在旁邊坐下來,接著又直率地央求琴道:「琴小姐,你是客人,我們老爺、太太待你很客氣。你就去替我們二小姐勸勸太太,看有沒有法子好想。」

  淑英微微地搖頭,說了一句:「你真是癡想!」她不禁為翠環的簡單的想法失笑了。過後她又憂鬱地說:「太太不會懂得我。她好像也不太關心我。而且她事事都聽老爺的話,老爺說怎樣就是怎樣。她從來不頂撞一句……」淑英的話還沒有說完,翠環就理直氣壯地打岔道:「二小姐,老爺、太太究竟是你的爹娘,他們都是讀書明理的人,不能夠把女兒隨便嫁出去就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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