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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家呢,源兵家而來,一部《道德經》,的確講到哲學,但大部分是講治理世俗,「治大國若烹小鮮」,煎小魚兒常翻動就會爛不成形,社會理想則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衣、食、住都要好,「行」,因為「老死不相往來」,所以不提,但要有「世俗」可享樂。

  「無為而無不為」我看是道家的精髓,「無為」是講在規律面前,只能無為,熱鐵別摸;可知道了規律,就能無不為,你可以用鏟子,用夾子,總之你可以動熱鐵了,「無不為」。後來的讀書人專講「無為」,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困境,只是越講越酸。

  《棋王》裡撿爛紙的老頭兒也是在講無不為,後來那個老者滿嘴道禪,有點兒世俗經驗的人都知道那是虛捧年輕人,其實就是為遮自己的面子,我自己遇到超過一個加強營的這種人,常常還要來拍我的肩膀摸我的頭,中國人常用的世俗招法,話大得不得了,「中華之道」。我倒擔心缺根弦兒的讀者,當時的口號正是「振興中華」,贏球兒就遊行,失球兒就鬧事,可說到底體育是什麼呢?是娛樂。

  愛因斯坦說民族主義就像天花,總要出的。我看民族主義雖然像天花,但總出就不像天花了。

  汪曾祺先生曾寫文章勸我不要一頭紮進道家出不來,拳拳之意,我其實是世俗之人,而且過了上當中邪的年紀了。

  道家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秩序,所謂「天地不仁」。去符合這個秩序,是為「德」,違犯這個秩序,就是「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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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家呢,一本《論語》,孔子以「仁」講「禮」,想解決的是權力品質的問題。說實在「禮」是制度決定一切的意思,但「禮」要體現「仁」。《孟子》是苦口婆心,但是傾向好人政府。

  孔、孟其實是很不一樣的,不必擺在一起,擺在一起,被誤會的是孔子。將孔子與歷代儒家擺在一起,被誤會的總是孔子。

  我個人是喜歡孔子的,起碼喜歡他是個體力極好的人,我們現在開汽車,等於是在高速公路上坐沙發,超過兩個小時都有點累,孔子當年是乘牛車握軾木周遊列國,我是不敢和他握手的,一定會被捏痛。

  平心而論,孔子不是哲學家,而是思想家。傳說孔子見老子,說老子是雲端的青龍,這意思應該是老子到底講了形而上,也就是哲學。

  孔子是非常清晰實際的思想家,有活力,肯擔當,並不迂腐,迂腐的是後來人。

  後世將孔子立為聖人而不是英雄,有道理,因為聖人就是俗人的典範,樣板,可學。

  英雄是不可學的,是世俗的心中「魔」,《水滸》就是在講這個。說「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其實常常是「群雄並起,天下大亂」。歷代尊孔,就是怕天下大亂,治世用儒,也是這個道理。

  儒家的實用性,由此可見。

  孔子說過「未知生,焉知死」,有點形而上的意思了,其實是要落實生,所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這態度真是好,不像老子有心術。現在老百姓說「死都不怕,還怕活嗎」

  ,時代到底不一樣,逼得越來越韌。

  有時間的話,我們不妨從非儒家的角度來聊聊孔子這個人。

  儒家的「道」,由遠古的血緣秩序而來,本是樸素的優生規定,所以中國人分辨血緣秩序的稱謂非常詳細,「五服」之外才可通婚,亂倫是大罪過,「倫」就是道。

  之後將血緣秩序對應到政治秩序上去,所以「父子」對「君臣」,父子既不能亂,君臣也就不許亂了。去符合這種「道」,是為「德」,破壞這種「秩序」的,就是「非德」。

  常說的「大逆不道」,「逆」就是逆秩序而行,當然也就「不道」,同亂倫一樣,都是首罪。

  「道貌岸然」,也就是說你在秩序位置上的樣子,像河岸一樣不可移動錯位。科長不可擺出局長的樣子來。

  所以儒家的「道」,大約可以用「禮」來俗說。我們現在講待人要有禮貌,本義是對方處在秩序中的什麼位置,自己就要做出相應的樣貌來,所謂禮上的貌。上級對下級的面無表情,下級對上級的逢迎,你看著不舒服,其實是禮貌。

  最先是尊禮的孔子覺得要改變點兒什麼,於是提出了「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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