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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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了書齋,齊寡婦一瞧室內無人。伸手拉著楊展。又進了書齋羅幃內的複室。未待坐下。齊寡婦歎口氣說:「相公!昨夜我們兩人的事,把它當作夢境吧,但是這樣夢境,我一輩子忘不掉,不過——我勸你把它忘掉吧!」齊寡婦說時,好像咬著牙,忍著淚說的。楊展聽得有點承受不住,心頭辣辣的,半晌無言。齊寡婦忽然苦笑道:「我們有離無合,這是個中註定的事,夢己過去,不必再提了——相公!我不瞞你,昨夜丐俠和你談了一夜,談的什麼事,我都知道,並不是故意叫人監視,你身上的事,我不能不注意。從你們談話裡,才知你多麼被川南三俠重視。你既然有這麼好的羽翼,在這亂世,大有可為,我不敢以兒女之私,耽誤你的英雄事業。我雖然是個女子,這兒也有我應做的事,我們雖然一南一北,迢迢千里,但是魚龍變化,豈能逆料,也許我們重見有日。不過希望我們不要走到敵對地步。相公:你前程無量,千萬不要拘泥迂儒之見,千古英雄事業,都從審機達權而來,明室必亡,外患必至,英雄命世,中興誰屬,此時言之過早,以眼前而論,崛起草野的人物,沉毅雄偉,羽毛日豐,隱有席捲天下之勢者,莫如闖王。余如曹操羅汝才等,還有張獻忠之輩,東奔西突,不顧民命,不脫蠻橫行為,難成大業。尤其無法無天,張獻忠這顆煞星.現在已和闖王分道揚鑣,志在得蜀,闖王也恨他殘暴不仁,時時想消滅他。相公,你回川以後,千萬注意此人,能夠固守全蜀,阻止這顆煞星進川,便是替桑梓挽回大劫,替國家保全一方元氣,然後雄據天富之國,沉機觀變,以待中興之主,這是上策。相公,我這婦人之見,還有幾分可取否?」 楊展昂然說道:「夫人,你這些話,所見甚大,我真佩服之至,但是你把我抬得太高了。張獻忠裹脅二三十萬,如火燎原,將逼蜀境,蜀中執掌兵柄的人們,又無出色人物,我雖有志保衛桑梓,無奈年輕資淺,建樹毫無,此刻還是赤手空拳。雖有川南三俠等一般豪俠臂助,亦非旦夕所能成事,我正在這兒焦急呢!」齊寡婦笑道;「我早料定相公還不免拘執之見,這樣亂世,講什麼資望和建樹,我聽說相公家中富甲全郡,川南三俠,也有上萬同道,這便是英雄崛起的基本,然後振臂一呼,廣攬羽翼,便可號召全域。張獻忠這顆煞星,還能隨地裹脅,相公豈不能號召多子弟!張氏出之以邪,終難成事,相公出之以正,便能日起有功。可是我所謂出之以正,並非效忠一姓,聽命於人,必須權由己出,砥柱中流,志在保民,不拘一格,然後方能綰握全蜀鎖鑰,保障一方生命。這裡面千變萬化,非三言兩語所能盡,扼要一句話,貴在審機達變而已。」 楊展明白她話內用意,是想自己割據稱雄。她原把明室危亡,置之度外,自然有此想頭,但在我做起來,談何容易,可是能夠擺脫蜀中闥冗大僚的束縛,獨樹一幟的幹起來,確是痛快爽利得多,川南三俠,這種想頭,不是沒有,所以她這種策劃,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可以說是對的。不過從自己嘴上,卻沒法出口,也不便贊一辭,只好朝她不住點頭,表示心領而已。 一個丫環送茶進來,在齊寡婦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齊寡婦吩咐道:「你去告訴飛虹,暫緩傳令,還得帶點東西去。」丫環退出,飛虹走進屋來,在齊寡婦耳邊說了幾句,忽然轉身向楊展笑道:「楊相公!聽我娘說,相公便在這幾天內,要動身回川,我和紫電急得不得了,昨夜相公允許我們的話,不要忘記呀!那手『脫影換影』的功夫,今天得傳授我們呀!」楊展笑說:「好……好!你們武功己到火候,人又聰明,武功這樣東西,只要功夫到,訣巧一點就透,回頭有工夫時,就傳給你們,決不失信。」飛虹大喜,再三稱謝而去。齊寡婦笑道:「相公歸心如箭,她們還這樣囉嗦,相公還有耐心教她們。不過,相公可以安心,昨夜她們聽到那位丐俠所說,還有在虎牢關三位貴友,束手坐困,沒法動身,相公定然犯愁,這檔事,我也替你安排好了。現在要從荊襄這條路上進川,阻礙重重,那條路上,又是張獻忠出沒之處,不用說三位貴友沒法走,便是相公仗著本領,情願冒險,我也不放你投這條路上去,也不犯著冒這種險。不走這條路。便得走潼關進陝,由漢中奔劍閣,可是這幾天潼關內外,變成戰場,如何過得去。這條路也走不得,只有辛苦一點,從小道避開戰場繞過潼關去,沿著黃河北岸,由垣曲進山西,越中條山,從龍門渡河入陝,奔膚施,再達漢中。這條道雖然路上辛苦一點,此返回去,從娘子關進山西,畢竟近得多。」楊展笑道:「現在我是忙不擇路,有路就走,夫人替我想的路程,決不會錯,不過還有黃河南岸三位敝友,還得求夫人派人接他們渡回北岸來呢。」 齊寡婦說道:「你莫急!聽我說呀!我不是說替你安排好了麼,虎牢關的三位,既難南行,勢須返回北岸同走,我已預備派人去接,但須帶著相公親筆字條,免得他們疑慮不前,事不宜遲,請你就在這兒一揮吧。」楊展說:「這太好了,不過那位丐俠鐵腳板,決計走原路回川,而且急於先走,就請夫人順便把他帶過河去,由他嘴上,通知虎牢三位,連字條都可不用了。」齊寡婦驚詫道:「這人真特別,但是他能夠過來,也許便能走回去。」楊展把鐵腳板的情形和本領,略微一提。齊寡婦不住點頭,向他說:「相公有這樣人物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在你快去叫醒他,我馬上發令。請他一同過河好了。」 楊展匆匆回到自己住室,不料鐵腳板在這一忽兒功夫。已經一覺睡醒,正和仇兒談得很起勁。一見楊展回房,指著他笑道:「我知道你又和……」楊展知道他沒好話,忙攔著他說:「白天耳目眾多,體得亂說!你不是急於回去麼,我此刻替你和劉兄們辦渡河事去了,齊夫人此刻已傳令派船送你渡河,順便把劉兄們把回北岸,和我同伴從小道繞潼關走,潼關破在旦夕,馬上得走。我也下必寫信了,請你嘴上通知他們。」鐵腳板—躍而起,說:「禮不可廢,你領我見見這位瓢把子去。」楊展和他出房,他忽翻身,在房門口探進頭去,向仇兒一扮鬼瞼,笑道:「小臭要飯,我走後,你盯著他一點,你主母會重重犒賞你的,說不定會犒賞你一個花不溜丟的小媳婦,你自己掂著辦吧!」說罷!才哈哈一笑,跟著楊展,去見齊寡婦去了。 齊寡婦真有手腕,並不以貌取人,厭惡丐俠一是醃臢,在書齋內殷勤禮待,一席話,說得鐵腳板肅然起敬,嘴上的小寡婦,固然收起,而且也滿嘴的夫人夫人了。飛虹進來,報說派去頭目,已在外面恭候貴客動身。鐵腳板才起立告辭。齊寡婦和楊展直送到大廳近處,由外面派好的兩個頭目,陪著鐵腳板,一同騎馬趕奔黃河渡口。 兩人送走了鐵腳板,並肩進內,經過懸崖上那條長廊,齊寡婦立停身,扶著欄杆,指點崖外景物,和楊展絮語。忽地向他笑道:「今天我塔兒岡,變成空城計了。」楊展不解,她說:「金服雕飛槊張等,都被我分頭派出去了。連我義父也親自出了馬,我身邊只有飛虹紫電兩人,豈不變成一座空城!他們這次分頭出發,至少三四天,才能回來,恰好他們回來時,你也動身了,天賜給我,叫你在這兒陪我幾天,這幾天,是我……」她說到這兒,沒說下去,卻歎了口氣,兩眼不斷向他盯著,楊展心裡也跳了起來,忙問:「怎的連涵虛道長都遠出了麼?」她緩緩說道:「這幾天也是我塔兒岡,一鳴驚人,替我先父揚眉吐氣的日子。也許你在四川途中,便能聽到我們塔兒岡辦的什麼事,我毛紅萼自問不是普通女子,而且有膽能夠辦普通男子所不敢辦的事。但是有一樣東西,普通女子或者得來不難,我卻偏偏缺少這東西。」楊展聽得一愣,貿然說道:「既然普通女子都能得到,在你手上,更不為難了!」她冷笑道:「這件東西。確是俯拾即是,原不為難,不過因為我不是普通女子,我所要的也不是普通東西,這就難了——喂!你知道我要的什麼呀?」 楊展有點覺察了,哪敢答話。自己心裡勃騰勃騰在那兒跳,好像聽到跳的聲音似的。心裡一面跳,一面又琢磨著,這兒派人去接劉道貞三人,來回在返,途中毫無耽擱。最快也得兩天。在這兩天內,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她不是說過當作夢境麼?對!這兩天當作做夢吧! 齊寡婦瞧他半晌沒開聲,怔怔地在那兒出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說:「我知道你明白我的話,但是你想的,未必想得到我說的用意——你不必為難,對你說,毛紅萼不是普通女子,一般普通女子想得的,是有形的東西,我想得到的,是無形的東西。說也可憐,我想得到的這件無形的東西,並不是整個的,但是我能得到一小半,便心滿意足了——喂!我這樣一說,你便明白,和你想的有點不同吧?」說罷,頭也不回地一個人走了。 這兩天內,這位楊大相公,究竟怎麼過去的呢?是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當作做夢一般過去的呢?還是清醒白醒地過去的呢?這成了上海人的口頭語:「大舞臺對過——天曉得。」不過從齊寡婦所說,可以證明她要的不是有形的,是無形的東西,這無形的東西,大約便是她自己說過的,「朝聞愛,夕死可矣,」的「愛」字。但是世上最難捉摸,最難保險的,使是這個「愛」字。而且這個愛的東西,看著好像無形,但是愛的表現,未必是真個無形,不在於有形無形,這要瞧楊大相公有沒有給她這個東西?或者用什麼方法給她?這都是「天曉得」的事,便是忠心護主,有意監視的仇兒,也瞧得五花八門,摸不清怎麼一回事,所以這檔事,依然是個千古疑案。 兩天光陰,一晃即過,第三天上,困守虎牢關的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居然脫離險竟,渡回了北岸。他們不必再進塔兒岡,因為這次結伴同行的路線,是照齊寡婦指定,沿著北岸,進垣曲,向中條山這條道上走的,不必老遠的返回來。渡過北岸以後,叫他們在北岸指定處所等著,楊展騎著追風烏雲驄,仇兒也騎著塔兒岡的快馬,另外還帶著三匹,是替劉道貞等三人預備的。這都是齊寡婦愛屋及烏的贈品。趕到指定處所,大家相會,大家經過這場奇而不奇,險而不險的曲折風波,真像做夢一般。於是重行結伴,向垣曲進發。路程迢迢,沿途烽煙在目,難民成群,進了垣曲,走的又是中條山的崎嶇山道,而且匪寇出沒,到處橫行,能否一路無事,安抵故鄉,實在沒有把握。在這時候,楊展一行歸客,只好走一程算一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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