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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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兒把上面經過向主人一說,楊展一琢磨,也識不透怎麼一回事,但是寶劍被人偷去,豈能置之不理,如說寶劍是了紅偷的,她偷去幹什麼?似無此理。主僕二人正在想主意,忽聽得後窗外颯啦啦一陣輕響,似乎一陣沙土灑在紗窗上,同時鬼也似的,噓地一聲口哨。楊展一聲冷笑,一個箭步竄出房去,躍下堂階,翻身縱上屋簷,一聳身,越過屋脊,縱下屋後空地,在幾株古柏間一搜索,哪有人影。馬廄裡的烏雲驄,也是好好兒的。楊輾轉身,瞧見仇兒跟在身後,忽地省悟,笑道:「你一眼來,又中了人家調虎離山計了,快回屋去!」主僕一先一後,又翻過屋去,優兒先奔入房內,楊展聽他在房內歡呼道:「相公快來。寶劍回來了!」楊展一進房,仇兒立在床前,眼開眉笑地捧著瑩雪劍說:「這人本領不小。居然把劍又擱回原處了。」楊展先不看劍,上下打量屋內,並無躲藏之處,一張南式雕花紅木床,床頂淺淺的,下面床幃吊得高高的,四腳落地,一望空空,床前床後,都無人影。楊展以為這人放下寶劍,早已走了,卻想不出這人偷劍還劍,是什麼主意了心裡放不下,叫仇兒留在房內,目已出屋去,再查勘一下這人來蹤去跡。楊展前腳剛出門,仇兒把手上瑩雪劍放回枕邊。這當口,忽聽得屋內有人逼緊嗓音,低低喊著:「小臭要飯,你這個壺酒。把我酒蟲都引上來了,這不是要我命嗎!」真奇怪,仇兒剛俯身床上安放那柄劍,這幾句話,便像枕頭底下說出來一般,驚得仇兒一聲怪喊,連身子都直蹦起來。楊展也聞聲回進房內,猛見從床後轉出一個怪模怪樣的人來,細一看,真像活鬼一般,可是一入楊展眼內,便知這人是誰?卻驚喜得指著這人喊道:「你……原來是你,你怎會也到此地來了?」一面說,一面奔過去,把這人拉了出來。這時仇兒也看清是誰了,原來這人便是川南三峽之一的丐俠——鐵腳板。川南的鐵腳板,怎會到了黃河北岸的塔兒岡?這是出於意外的事。 鐵腳板一現身,向楊展扮了一個鬼臉,指著他說:「我的進士相公,我的靖寇將軍,你大約想在這兒招駙馬了,你把劉道貞曹勳和三姑娘撩在虎牢關,急得要上吊,你統不管了?」楊展吃驚似的說:「噫!你難道和他們都會過面了?」鐵腳板剛要張嘴,忽聽得屋外恿道上腳步聲響,有個女子說道:「娘真是未卜先知,准知道楊相公,還沒安睡,不是正在房內,和人說話嗎!」房內鐵腳板忙向楊展仇兒一搖手,一伏身,向床幃下一鑽,立時蹤影全無。可是床下好像依然空空的,仇兒瞧得奇怪,伏下身去,向床掉下一探頭,才明白鐵腳板整個身子像一張皮似的,繃在床上棕棚底下了。不鑽進床下去,當然瞧不出他的身影,怪不得剛才滿屋子找不出他躲藏處所了。 鐵腳板床下一隱身,兩個女子,走進房來。前面走的是了紅,兩手都提著食盒酒具,進門隨手擱在桌上。後面進來的是飛虹,進門時,卻向屋內,四處留神,嘴上說道:「娘正在前廳議事.分不開身,她知道楊展相公有遠客到來,私底下吩咐我們,快送酒食到此,預備相公們宵夜,免得遠客受餓。——我娘又說,相公回川的事,已有辦法,請相公安心,還有重要大事,明天再和相公商談。」楊展和仇兒,聽得都發愣了,聽飛虹口風,鐵腳板到來,她們已知道了,嘴上只好含糊著連連道謝。飛虹一笑,便和了紅走了。出房時,了紅走在後面,卻轉過身來,向仇兒嫣然一笑,點點頭說:「小管家!剛才的事,誰也不許擱在心裡,咱們誰也不許記恨誰,你道好麼?」仇兒似笑非笑朝她點點頭,自送了紅翩然出房,心裡卻也怦怦然,兩眼還盯在房門口的簾子上,覺得這丫頭有點意思,剛才誣賴她偷劍,有點對不起似的。 兩女走後,鐵腳板從床下鑽出來,跳身而起,一吐舌頭,低喊著:「姓齊的小寡婦夠厲害的,名不虛傳,怎會知道我到此呢?……」一語未畢,房簾一晃,飛虹悄沒聲地又進房來,這一下,誰也沒防到,連鐵腳板也呆奔一邊了。飛虹立在房門口,不錯眼珠的,向鐵腳板上下打量,一面向楊展笑道:「我把娘一句話忘掉了!我娘叫我,請問相公,貴客尊姓大名,是哪路英雄?」楊展這時被人家捉著真贓實據,無法掩飾,索性直說道:「這位便是川南三俠裡邊的丐俠鐵腳板,是岷江一帶幾萬袍哥們的大龍頭,是來接我回川去的。」飛虹對於「袍哥」等字樣,有點生疏,臉上有點迷惘之色。楊展覺察,笑道:「我們川中的『袍哥』,就和北道上好漢所說的瓢把子,差不多。」飛虹笑道:「哦!原來如此,失散失敬。」又向鐵腳板掃了一眼,才款款地走了。 飛虹一走,鐵腳板拍地一拍雙手,喊聲:「罷了!老虎不離窩,蛟龍不離水,老虎離山變成貓,蛟龍離水變蝦米,我的相公——你還替我報什麼腳本,我栽給這女孩子了!」說罷,哈哈大笑,他知道既已露形,不必再藏頭露尾,不用人家開口,旋風似的撲到桌上,從食盒內提出兩壺蓮花白來,揭開壺蓋一聞,大贊道:「好酒!好酒!」回頭向仇兒笑道:「小臭要飯,你聞聞!這是小寡婦敬相公的體己物事,比你那半壺酒,強得多了,老臭要飯,這趟沒白跑,先得找補一下,再說別的!」一面說,一面拿起酒壺,嘴對嘴的,咯的先來了一大口,直贊:「好極!好極!不在我們茅臺大麯以下!」仇兒忙趕過來,把食盒裡的肴果、點心、杯箸,一樣樣搬到桌上,請鐵腳板和主人坐下對酌。 最奇怪是鐵腳板出這樣遠門,迢迢幾千里。行李毫無,光身一人,連隨身包裹雨傘,都不帶一樣,頭上依然是一蓬雞窩似的亂髮,身上依然是一身七洞八穿,泥垢寸積的破短衫褲,下面依然是一雙熱銅似的精赤瘦毛腿,光著腳板,連草鞋都沒穿一雙,他身上只缺少了一樣東西,一根精鐵的討飯棒,卻沒有拿在手上,不知擱在哪兒了。楊展深知他脾氣,讓他詼諧一陣,吃喝一陣,吃喝到差不多當口,才問他從什麼時候動身?單身到北方來,有什麼重要的事?路上很不好走,怎麼過來的?怎麼會碰著劉孝廉等三個人,又怎樣渡過了黃河?——被你偷進塔兒岡尋到我們住所呢?一聯串的問他,他統不理會,一口氣,把兩壺蓮花白都喝得點滴不存,才長長地籲口氣,低低喊聲「痛快!」突又仰頭哈哈大笑,扎手舞腳地說道:「一出夔門,水路到荊襄,旱路到黃河兩岸,可以說,已經變成活地獄。一段路是官軍,一段路是亂民,官軍亂民還沒到的地方,也是成群結隊的遊兵散勇,水盜山匪,不論兵匪。都像蝗蟲過境一般,洗劫一空,道上哪還有正經過客。但是這樣鬼哭神暖的路上,世間只有一種人,可以隨意出入,安然無事……」他說到這兒,向自己鼻尖一指,笑著說:「只有象我這樣臭要飯,才能放心大膽,安步當車。你想!路上為什麼鬧得這樣亂,這樣凶,無非有的要防要躲,沒有的要搶要殺罷了,不論兵也罷,匪也罷,大家都紅了眼睛,在金銀財寶,美色嬌娘上面,爭殺搶奪,像我一無所有的臭要飯,誰也不會瞧在眼內,這樣,我便安心,走我的清秋大路了。可笑的,一路吃喝住宿不用發愁,兵匪洗劫過的村莊富宅,留下一點劫餘,便好像替我預備的一般。可是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只有一個字『慘』!不是人世,是地獄,不是人類,是禽獸世界。想從這條路回川,便是臭要飯當中,也只有我鐵腳板一人可走的了,所以固守虎牢關的三位,急得要上吊了。——現在你先瞧瞧那位酸氣沖天——孝廉公的便信。」說罷,從腰裡掏出一封信來,交與楊展。他接過一看,是劉道貞親筆,信內寫著; 「弟偕拙荊,自洛返途,道出偃師,被潰卒遊男所困,拙荊獨力難支,幸遇川南丐俠,仗義解救,得免於難,結伴護行,同赴虎牢,互剖衷曲,始悉丐俠,跋涉千里,專誠迎君,既念君狀,回寓坐盼。但兵氛日惡,黃河渡斷,益愁兄駕難以飛渡。正焦盼間,忽有豪客,指名索訪,自稱奉塔兒岡齊氏十,囑先返川,毋庸坐候,並稱計成畫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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