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
一〇八 |
|
楊展飛虹立身所在,地形略高,離那所房子,還有百把步路遠近,中間隔著一塊茸茸一碧的淺草地,草地上一條小徑,直通到那所房子的門口。兩人走近虎皮石牆中間的一座短柵門時,柵門內正好有個人推開柵門,現出身來,指著飛虹說:「我在視窗,瞧見你和楊相分站在枯樹洞口,搗了半天鬼,你還給楊相公下了跪,這是幹什麼,你休瞞我,都被我瞧在眼裡了。」原來說話的是紫電,嘴上說著,眼睛卻盯著楊展。飛虹面孔一紅,啐道:「我又不做虧心事,瞞你幹什麼,大約我手上提著燈,才被你瞧見了,你既然這麼說,偏叫你悶一忽兒……相公,咱們進屋去!」飛虹賭著氣,領著楊展穿過進門一條短短的通道;向中間堂屋走去。紫電跟在身後,冷笑道:「不識羞的丫頭,幾時又變成咱們了!」飛虹不睬,楊展聽她們鬥嘴,紫電還有點酸溜溜的,想得好笑,不禁回頭,向她打趣道:「她說的咱們,也有你在內呢,她給我下跪,一半為她自己。一半也為的是你呀!」紫電所得大疑,飛虹卻掩著口竊竊的笑。紫電想拉住楊展問時,大家已走上了堂屋臺階,而且齊寡婦已聞聲迎出來了。 齊寡婦這時換了裝束。一身可身的鴉青縐紗衫褲,腳上穿著窄窄的青緞挖花小蠻靴,上下一身黑,益發把玉面朱唇,雪膚皓腕,襯得珠瑩玉潤,柳媚花姣,從她一對梨渦內,漾出滿臉的春風,和大廳上見面時,一臉沉靜肅煞之態,又像換了一個人。在堂屋門口迎著楊展,笑孜孜的說;「楊相公,你料不到我們這兒,還有這幾間隱士之廬?」楊展笑道:「真是隱士之廬,這樣亂世,能夠在這兒,埋名隱跡,理亂不聞,也是難得的清福。」齊寡婦歎口氣說:「我也這樣,可惜月易缺,花易殘,假使……我真想在這兒度這亂世春秋。」楊展聽得心裡一動,進了堂屋,齊寡婦趕到右側一重屋門口,素手一揚,竟親身撩起湘簾,讓楊展進這屋去。他口上謙讓著,舉步進室,只見屋內地方不大。卻佈置得精雅絕倫,桌椅幾榻,都是利用天然老年樹根,只打細磨光,不加髹漆,鑲上堅木面子,椅子再加龍鬚草墊,四壁都糊上砑光銀花箋,疏疏地掛著一兩幅宋元小景山水,南向幾扇紗窗,裡面掛著落地素絲窗簾,兩邊矗地高腳古銅雕花燭臺上,點著兩支明旺旺的巨燭,照得虛室生白,別有靜趣。楊展大贊道:「妙極!妙極!不是夫人,也佈置不出這樣幽雅屋子。」齊寡婦嫣然微笑,請他坐在右壁矮腳雕根逍遙椅上,自己在靠窗一張琴案旁邊的小椅上坐了,微笑著說;「山居高寒,現在雖屆夏令,這兒卻和秋天一般,可是冬天,卻不十分冷,因為這兒是岩腹,四面岩壁如屏,把風擋住了……」正說著,紫電托著兩杯香茗進來,分獻主客,飛虹也跟著進來,端著一個雕漆大十錦攢盒,盒上擱著一柄鏨金酒壺,一直進了通連的一間內室。 紫電敬完了茶,又用身走到楊展面前,笑道:「楊相公沒偏沒向,我也給你下跪了!」說罷,竟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楊展笑著跳起身來說:「快請起來!你們要折殺我了!」齊寡婦也笑道:「這是什麼把戲?」紫電從地上跳起來說:「娘還說呢!大廳上道爺叫我們和楊相公比劍,娘還低低囑咐我們:『只許敗,不許勝,相公是客。』娘這樣護著相公,我們可在眾人面前,吃了相公的大虧,還是飛虹機靈,黑地裡纏著相公,求他傳授『脫影換形』的奇門步法,我親眼見她跪在相公面前苦求的,此刻逼著問她,才知楊相公竟應允了,所以我忙著找補這一跪,否則,便沒我的份了。」裡屋飛虹跳了出來,笑指著紫電說:「瞧你這張破嘴,我和楊相公說了半天話,也沒說出娘暗地囑咐的話,你一張嘴,便露了。」紫電笑駡道:「爛舌根的壞蹄子,得了便宜還使乖,我這話也沒說錯,這樣,才顯得娘敬重相公哩!橫豎我沒白下這一跪,有你的便有我的。」齊寡婦笑叱道:「相公面前,休得無禮!」飛虹忍著笑說:「娘!裡屋佈置好了,請相公進去喝酒吧!」齊寡婦向楊展說:「山居氣候稍差,雖屆夏令,一到深夜,便覺山高風峭,宛似深秋,相公身上穿得單薄,我們到裡屋喝幾杯自釀的桂露蓮花白去,剛才在大廳上,相公只顧和他們談話,也沒有好好兒吃喝。此刻找補一點。」 裡屋情形大異,屋子也比外室深邃,珠燈璀璨,異香醉人,一派錦繡輝煌之象,靠裡垂下落地杏黃透風珠絲幔,幔後燭光閃爍,隱約可以看出雕床羅帳,角枕錦衾,原來縱深兩開間的屋子,中間用絲幔隔開,分成前後兩部,前部中心一張紫檀圓心小和合桌,左右兩個錦墩,分坐著楊展和齊寡婦,桌上十錦格的大攢盒,裝著各色精緻肴果,齊寡婦親自提著鏨金鴛鴦壺,替楊展斟酒,飛虹紫電並沒在跟前,似乎有步驟的故意避開,好讓兩人商量機密大事,而且聽得兩人悄悄退出時,輕輕把外屋的門拽上了,楊展覺得這局面有點尷尬,心裡有點怦怦然,可是暗地留神對面殷情勸酒的齊寡婦,雖然滿面春風,卻是落落大方,談吐從容,別無可異之處,心裡又暗暗慚愧,人家從前是閨閣千金,又是總兵命婦,怎能和鐵琵琶三姑娘一流女子相比,何況她是機智絕人,威振江湖的女傑,舉動當然和普通女子不同,男女禮防,定然視為庸俗小節,否則也不會雄踞塔兒岡,指揮一般綠林人物了,萬想不到為了虞二麻子,跳入是非之境,事情逐步變幻,像做夢一般,會在這盜窟幽秘之地,和這位巾幗英雌深宵對酌,款款深談,真是想不到的奇緣,他自己一想到這是奇緣,心頭又未免跳了幾跳。 他暗地裡自疑自解似憂似喜當口,臉上神色,不免跟著心裡有點變化,這點變化,卻逃不過齊寡婦一對明察秋毫的秋波,明眸深注,梨渦上不斷漾起一陣陣的媚笑。楊展明知她笑出有因,心裡一發惶惶然,連舉動上也有點不自然了。不料她微微笑道:「楊相公在廳梁上留下的『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字,我不但佩服,而且歡喜。因為這八個字,暗合我的心思,相公留下這八個字,是不是和我心思一般,我不敢說,我卻認為這八個字,正是我和相公萍水奇緣的無上紀念,而且最貼切沒有了……」楊展聽得吃了一驚,自己剛想著奇緣兩字,萬不料她竟從嘴裡說了出來,而且大有開門見山之勢,她如果把這八個字,另起爐灶,做出反面文章來,來個對客揮毫,切題切景,如何是好,在這局面之下,便是叫柳下惠魯男子來,也受不住,看情形,今晚有點劫數難逃。正在想入非非,忽聽對面格的一笑,一抬頭,又和脈脈含情,款款深汪的剪水雙瞳,重重碰了一下,立時覺得遍身發熱,心旌搖搖,連耳根都有點熱烘烘的。忙把面前一杯蓮花白,舉起來啜了一口,好像借這杯酒,可以掩飾一切似的,再也不敢向她臉上瞧了。可是眼觀鼻,具觀心,通沒用,對面銀鈴般的嬌音,句句入耳:「相公!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毛紅萼平時視一般男子糞土一般,在內宅供奔走的,都是女子,塔兒岡並非縉紳閥閱之家,可是內外男女之防,勝似閥間門第,不料和相公萍水相逢,不由我不起愛慕之念,但也止於愛慕而已!」說到這兒,競悠悠一聲長歎,這聲長歎,歎得楊展噤若寒蟬,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一歎以後,半晌,才淒然說道:「世上最可貴的,是一個『情』字,惟不濫用情的人,才是真真懂得情的人,此刻我們兩情相契,深宵相對,此情此景,誰能譴此,但是我毛紅萼是綠林之英雌,非淫奔之蕩婦,使君且有婦,妾是未亡人,南北遙阻,相逢何日,何必添此一層綺障,相公,只要你心頭上,常常有一天涯知己,毛紅萼其人,妾願已足,並無他求!」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