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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紅粉怪傑

  楊展跟著提曲柄紅紗宮燈的青年女子,從榻後側門出去,穿過一層院子,步出一重後戶,忽然明月在天,松濤聒耳。原來屋後並沒高軒複室,卻是一條步步登高的坡腳,坡腳上面松柏交柯,濃蔭蔽月,松林背後,一座峭拔的孤峰,巍然竦峙。提燈女子,把手上紅紗宮燈高高地舉著,竟向上坡一條山路走了上去。楊展心裡犯疑。上面松林黑沉沉的,並沒有房子,也沒有燈光人影,既已到此。不管齊寡婦什麼陣式,也得見個起落。便一聲不響。跟著上了山坡,回過頭來,一瞧坡腳下,高高低低,藉著山勢蓋造的瓦房,有透出燈光來的,也有漆黑一片的,都靜悄悄地鴉雀無聲。一層層的屋脊,浸在一片溶溶的月光下,看去好象富庶的山村,從那兒也瞧不出這是江湖馳名、聲威遠播的盜窟。

  提燈領路的女子,領著楊展步步登高,從林內一條山徑,繞著山腰,向峰背轉了過去。一到峰背,山形忽變。走上了幾十級磋道,兩面石壁夾峙,截然如前。磴道盡頭,現出一重山石築成的穹門,好象嵌在石壁之間的天然洞穴。進了穹門,地勢一展,現出寬闊的一座院子,月光照處,院內中心掘著圓圓的荷花池。田田的碧葉,亭亭的紅白蓮花,山風舒卷,撲鼻清香。隔著荷花池,正面一排五開間的敞廳,燈光照耀,人影幢幢,正有許多人在廳內高談闊論,似乎有黃粱觀老道涵虛的口音在內。這時正有一撥人從廳門一湧而出,其中有人說了一句:「我們瓢把子也太謹慎了,管這種混帳太監,和那姓虞的鷹爪孫,當地結果就是,何必遠遠地提活口到這兒來呢。」這一句話,聽在楊展耳內,老大吃驚,暗想虞二麻於難道仍然落在他們手裡麼?驚疑之際,這撥人和楊展擦肩而過,只向楊展看了看,出了穹門,走下磴道去了。

  楊展心想,這是齊寡婦住的所在了。可是提燈女子並沒領他向廳門口走去,就近向右一拐,轉入一重隔牆的月洞門,走上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面都有扶欄。靠裡一面,廊外花木扶疏,參天古樹,靠外一面廊外,卻是斷崖壁立,下臨深澗,非常險峻。原來這一面房子,都建築在一層壁立的危崖上面,長廊走盡,又過了幾重曲徑通幽的門戶,才到了待客之所。提燈女子請楊展在匕稍候,自己提著燈,冉冉的撩開一重羅幃,悄沒聲地進內去了。

  楊展一進這屋內,頗為驚異,絕不是意想中有脂粉氣的佳人繡閣,也不是有肅殺氣的粉侯虎帳,竟是一所古香古色的高雅書齋。屋內華燈四照,卻寂寂無人,只寶鼎內焚著沉速,散出一股細細的幽香,令人神清氣爽。他仔細打量這所書齋,深邃宏敞,堂皇古雅。一面是一排花格綠紗窗,這面大約是偏東的方向,紗窗外月影透窗,山風微拂。推窗可以望遠,一層層的峰影,遠列如屏。當窗陳列著一張極大的青玉書案,案上玉軸牙籤,鸞箋犀管之類,位置楚楚,色色精良。案旁沿窗排列著幾張紫檀鑲大理石的太師椅,中間嵌著一式的高幾。每只幾上都擱著周敦商彝之類的古器。這一面,是頂天立地的一排書架。芸編瓊笈,整列如城。屋心一張雕花的大圓桌。罩著古錦的桌套,桌心放著一具高腳古玉鼎,一縷縷的沉香。便從鼎蓋的花孔上,嫋嫋而出,桌旁圍著幾個錦套的磁墩。靠裡隔著一座落地紅木雕花十錦格,中間鑲出一個大回穹門,靜靜的垂著一重沉香的羅幃。提燈女子,便從這重羅幃進去的。幃後珠燈璀璨,似乎套著複室。楊展雖然驚異盜窟中有這樣佈置,然想到齊寡婦的毛文龍女兒,又是總兵夫人,原與立寨占山的草寇不同。他又一眼看到排窗盡頭牆壁上,掛著一軸大堂人物,走近一瞧,筆勢飛舞,衣褶高古。絕非近代手筆。再一細瞧題款,竟是顧虎頭的「伏生授經圖」。心想齊寡婦真了不得,憑這一張絕無盡有的名畫。便價值連城,他細細賞鑒得出了神,竟忘記了身在龍潭虎穴之中。

  在他面著壁上古畫,鑒賞出神當口,突然聽得身背後,發出銀鈴般聲音:「楊相公鑒賞不凡,這張畫從前經過許多名流鑒定,說是海內第一神品哩!」楊展忙一轉身。只見大圓桌邊,悄立著一位儀態萬方、光采照人的婦人。他一轉身,正和她瑩如秋水的眼神。四目相對。楊展和她一對眼,便看出是黃粱觀同席的毛芙山,也就是威震江湖的齊寡婦了。這時卻看出她臉上薄薄勻上一點宮粉。淡淡的掃著蛾眉,一張微帶鵝蛋形的俏面,珠瑩玉潤,光來非常,而且豐腴的粉靨上,一對酒渦,似乎蘊藏著無窮智慧,蕩漾出神秘的溫柔,可是顴骨似乎略聳,鼻柱似乎太挺,天庭似乎特寬,加上一對黑白太分明長鳳眼,笑時現出無限姣媚,不笑時,卻隱著凜凜的尊嚴,頭上光可鑒人的青絲,雍雍的挽著堆雲高髻,身上穿著對襟淡青寧絲衫,下麵被圓桌隔著,一時瞧不清,手上拿著一柄湘妃竹夾絹團扇。燈光下,香肩微嬋,亭亭俏立,實在是一位娓婦佳人。和易釵而弁時的毛芙山一比,又是不同。只瞧她梨渦上,不斷的漾出笑意,便增添了許多柔情媚態。她身後還立著一個二十左右的俏丫環,並不是提燈領路女子。雙手托著朱漆描金盤,上面擱著兩盞香茗,似乎等待主客就座,才能分獻香茗。可是楊展一轉身時,突然面對著齊寡婦,四目相對,好象雙方都愕了一回神。齊寡婦嗤的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副細牙,指著隔桌的磁敏說:「楊相公請坐!」

  楊展心裡有點惶惶然,拱著手說:「黃粱觀內會面的毛芙山兄,不想就是齊夫人改裝的,在下出京南下,沿途便聽得夫人大名,不想承蒙定召,諒必定有賜教?」說罷,就走近桌邊的磁墩上坐了。齊寡婦也款款的坐在隔桌和陪。身旁俏丫鬟獻過香茗,便悄然退去。齊寡婦說:「相公乞恕無禮,妾等竟用詭計把相公賺到此地,心實不安,不過也有一點不得已的苦衷,才出此下策。賤妾在下麵客館裡留下的書信。相公諒已賜察,這一封信,無非使相公略明道上情況,一面表明妾等並無惡意,兔得相公和尊紀醒來時,驚詫不安……」楊展忙說:「彼此素昧平生,當然是無仇隙可言。我看到那封信以後,便知夫人智慮周祥,是位不可多得的中幗英雄,既然用計寵召,其中定有道理,此刻夫人所說,內有苦衷,尚乞見教!」齊寡婦瞧著他,微笑道:「相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定然語出真誠,決不願欺哄女流,太監王相臣押解的二十萬餉銀,居然用『金蟬脫殼』之計,改途偷運,據人探報,此計系相公代為劃策,並有人親見相公逗留沙河鎮,出入王太監行轅。但戲妾有點不信。象相公這樣人物,豈肯和權監同流合污,妾部下欲以武力,沿途邀截,妾力禁不許,和我義父涵虛道長商議之下,算定尊駕必經之路,略施詭計,邀請到此,當面請教,一掃疑團,一半也仰慕相公高才絕藝,非同尋常,同時探得,黃河一時難以飛渡,藉此遮留大駕,不致耽誤歸程,不瞞相公說,在黃粱觀改裝全面以後,才決定邀請到此,賤妾素不與外人謀面,對於相公,卻是……」她說到這兒,忽然微笑低頭,默然不語,好象這「卻是……」下麵,含著無限情意,盡在不語中,不必再細批細解了。而且聽她語意,如果在黃粱觀會面時,認為不必邀請上山,也許她對待他不是這樣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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