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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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動這大批餉銀的,絕不是普通人物,沒相當的把握,絕不敢動大隊護運的官餉,光棍不鬥勢,既然敢鬥一鬥官家的勢力,不用說,事情很棘手的了。可是我只看出一點風色,還不能十分確定,不便和王太監實說出來,推說路上有形跡可疑的人,應該留神一點。我便離開了大隊,故意落後一段路,裝著不相干的行人,暗地留神吃橫樑子的舉動,想不到我這樣一來,在清苑到望都道上,便瞧出你們也從這條道上來了,不用認你本人,只遠遠瞧見你胯下追風烏雲驄,便早認出來了。我心裡一喜,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居然碰上了。同時卻又替你擔心,你騎這匹寶馬,在綠林道的眼內,比萬兩黃金還眼熱,遲早會引出麻煩來的。那時我算定同在這條道上走,只要不過黃河,隨時都可碰上,先不忙著和你打招呼,因為這批餉銀關係太大,關係著無數軍民的性命,我得用心探出一點線索來,總得探明那一個山頭,有這麼大的膽量。我充作到河南收帳的老客商,一站一站的綴下去,綴著幾個暗墜銀馱子的匪人,直到了這兒沙河鎮。可恨的王太監,我雖然吃了他的飯,不由我不恨,這批餉銀關係何等重要,他卻在鴻升老店擺起了欽差的譜兒,在這兒息馬養神,竟蹭蹬了兩天兩夜。在這兩夜內,我也摸著了三義店匪人的暗舵,探出一點眉目來了。雖然只探出一點眉目,我自己明白,生有處,死有地,我這副老骨頭,要撂在這條道上了。我是不是為了保全這批餉銀,或者為了報答王太監平日一番恩情,情願把老命撂在此地,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在未死以前,我得和你會一面,請你捎個口信給我侄女錦雯,萬一見著鹿杖翁,也通知他一聲,只要說一句,虞老頭子為什麼死的,便夠了。還有,你們得趕快走,越快越好,馬上得動身才好,千萬不要淌在混水裡,切記切記! 我言盡於此,這便是我此刻來找你談一談的原因。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你回房去吧!我要走了!」說罷,歎了口氣,點點頭,便轉身走去。 楊展一個箭步,攔住了虞二麻子,劍眉微聳,虎目放光,斬釘截鐵地說:「老前輩!請你止步,晚輩有事求教!」虞二麻子朝楊展看了一眼說:「噫!你這是為什麼,你有事麼?」楊展說:「二十萬餉銀,有這大隊官軍押運,老前輩也是江湖聞名的老英雄,晚輩真不信,有這樣厲害的綠林,敢向這批軍餉下手,而且老前輩認定非死在這兒不可,究竟老前輩探出什麼來了?何妨對晚輩說一說,晚輩雖然北道上事事生疏,也許可以稍助一臂呢!」虞二麻子一聽楊展說出這樣話來,一跺腳,說道:「糟!糟!怕什麼,有什麼,我不和你說,便怕你有這一手,你要明白,你雖然是新中武進士,得了參將前程,你現在還沒有吃上官糧,這檔事,和你又沒有一點關係,你家裡有老母嬌妻天天盼望著,連我侄女也在內,你犯得著淌這渾水麼?你不用問,沒有你的事,你年紀輕輕,留著這身本領,將來替國家幹大事,攪在這種事裡邊,為什麼?」楊展立時接口道:「為什麼?為了報答老前輩維持秘窟凶案的恩義,也為了老前輩是雯姊的伯父,鹿老前輩的至友!」虞二麻子聽得直眨眼,半晌,沒有出聲。楊展又說道:「老前輩,你是把事繞住了,綠林人物,這種年頭,什麼地方都有,我們四川出名的十三家山賊,晚輩也和他們周旋過,只要他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也是兩手兩腿的人,總有法子對付的,我也不敢大包大攬,只要老前輩把探得的一點眉目說出來,我們看事做事,有力使力,無力使智,大家商量著辦,也沒有關係呀!」虞二麻子忽地拉住楊展手臂,搖了幾搖,歎口氣說:「你話是不錯,你哪知道這次想動餉銀的,不是普通的綠林人物,而且這般綠林裡面,偏偏有我虞二麻子的對頭冤家,事情擠在一塊兒,只要一發動,便得分死活,你不要瞧這批餉銀,有一百多號官軍跟著,我深知在京城裡的官軍,不論是什麼營頭,都是擺樣兒的貨,到了節骨眼兒上,他們肯賣命才怪哩,早已腳底揩油,遠遠地溜了,我擔心的便在這上面。」楊展道:「這不去管他,老前輩探得的是什麼樣的人物呢?」虞二麻子說:「嗨!你非逼我說不可,說就說罷!你們住的左首盡頭兩間屋內,住著五個匪人,便是匪人的暗舵,沿途暗綴著銀馱子的,便是這暗舵派出去的,這五個匪人裡面,有一個五十上下的匪首,外號叫做金眼雕,因為他姓金,長著一對黃眼珠,能夠黑夜辨物,手底下很有幾下子。他巢穴在磁州邊界,靠近河南彰德府武安縣境的石鼓山。但是憑金眼雕這股匪人,還沒有這麼大魄力,敢摸這批餉銀,他是捧粗腿,替人忙合,起了見面有份的主意,正點另有其人。 據我這幾天暗地探聽他們過話的口風,才明白他們是合著三座山頭的力量,來動這批餉銀的,而且他們雄心勃勃,非但垂涎二十萬兩餉銀,還與潼關外面的小闖王大批部隊,都暗通聲氣,也許受了小闖王指使,叫他們截留這批餉銀。 使孫督帥部下的軍心渙散,不戰自亂,便可攻破潼關,直進河南。這主意很是厲害,這三座山頭的匪首,石鼓山金眼雕的力量弱一點,無非替人跑腿,主要的匪首,在衛輝府境內的浮山嶺和塔兒岡兩座山頭:浮山嶺寒主,是綠林道出名的魔王,江湖上提起飛槊張,大約不知道的很少,他手上得意的兵刃,就是一支鐵槊,所以稱為飛槊張。張是他的姓,這種槊,是古代馬上的兵刃,又稱馬槊,古人馬上交戰,有用二丈長槊,蕩決于萬馬軍中,五代李存孝,便用這種長槊。槊鋒長二尺五寸,寬鋒三刃,形似巨劍;還有在上面綴金鈴的,叫做鈴槊。飛槊張用的鐵槊,什麼樣子,沒有瞧見過,不過槊法似已失傳,除出飛槊張以外,還沒有聽人用過這種兵刃,不知飛槊張從那兒學來的招數。 既然是長兵器,也不外從槍,矛、戟、等招術中蛻化出來罷了。我雖然沒有見過飛槊張的槊招,卻和此人結過梁子:這事還在十幾年前,飛槊張還沒有上浮山嶺立櫃開爬,在關外做了一陣馬賊,不知為什麼獨個兒到了京城,狂嫖狂賭,揮金如土,同時幾家王公國賊,都出了飛賊案,丟失不少金銀珠寶,那時我正做著刑部大班頭兒,得著弟兄們報告,盯著了飛槊張落腳處所,把他堵在一家私娼的屋裡。 飛槊張真夠狠的,他把那個私娼當了兵器,從後窗內擲了出來,他自己卻攀折了屋頂短椽,從屋上逃走,身手不弱,我一直追到城牆根,他已施展壁虎遊牆功夫,上了城牆,被我打了一鏢,竟帶著鏢被他逃走了。這事以後,不到兩個月工夫,忽然有人送了一封信到我下處,我沒在家,回去看到信時,送信的人早已走掉,信封內裝著我自己一支鏢,信內寫著:『記著這筆帳,那兒碰上那兒算,連本帶利一塊兒算!』下面具著飛槊張三個字。吃我們這一行的,這種事當然難免,我不常出京,京城是我們的地面,也不怕他再來興風作浪。過了好幾年,有人傳說在浮山嶺創出了字型大小,做開了線上買賣,我也沒有十分注意。一晃好幾年,想不到冤家路窄,這一次我飛蛾撲火,新帳舊欠,一塊兒總算,誰也沒法含糊了。」 虞二麻子說到這兒,不由得歎了口氣。楊展點著頭說:「原來如是!飛槊張和金眼雕是石鼓山浮山嶺兩處山寨的匪首,老前輩剛才說過,還有塔兒岡一處強人,又是什麼人物呢?」虞二麻子仰天噓了口氣,背著手在石碑前後轉了一圈,壓著聲說:「江湖上不論是誰,只要提起塔兒岡這個地名,便知道說的是誰了,好像這塔兒岡三字,便可代替一個人的名字般。這人是誰呢?嘿!你想不到,這人還是個婦道,而且是個寡婦,黃河兩岸,提起齊寡婦的名頭,不論是達官的保鏢,上線的綠林,在塔兒岡左近一帶跑跑道的,總得和齊寡婦打個招呼,遇上解不開的扣兒,只要齊寡婦派個人,拿著她一張字條兒,便煙消霧散,不怕你不乖乖的聽她吩咐。這位齊寡婦的名頭,也無非在最近七八年內叫響了的,她的本領和機智,在江湖道中,實在可算得一個傑出的厲害人物。自從江湖上有了她這個人以後,沒有聽她栽給人家過。我替這批餉銀擔心,算定自己這副老骨頭,准得撂在這條道上,還不是怕飛槊張金眼雕,怕的便是那位齊寡婦……」 楊展聽得有點不以為然,暗笑虞二麻子人老氣衰,齊寡婦無非一個女強盜,犯不上怕得這樣,嘴裡不說,鼻子裡卻哼了一聲。虞二麻子立時覺察,微笑道:「其實我沒有見過齊寡婦,關於齊寡婦的事,都是聽旁人說的,你定以為齊寡婦手下黨羽眾多,是個大股匪徒的女強盜頭兒? 如果這樣,和飛槊張金眼雕差不多,不過是個女的罷了,談不到怕字頭上去。正怪她並沒有占山立寨,也沒有上線開爬,她在塔兒岡還守著偌大一片財產,在塔兒岡是個首戶,有人上她家去,和別處的大家富戶一樣的排場,見著她本人,也和大家貴婦差不多,現在年紀大約也不過三十左右,論門第,還是位總兵夫人,看表面,誰也瞧不透這位齊寡婦,有這樣大的魄力和本領。但是齊寡婦實在是個非常人物,她以前的故事,現在沒有功夫細說,只說她最近幾年,暗地裡把塔兒岡,佈置得像鐵桶一般,不經她許可,誰也休想走進她的禁地。據說她家裡有地道,可以通到塔兒岡險要處所,也是她秘密佈置的發號施令之所。她家中黑壓壓一片莊園,裡面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以及丫頭使女長工小僮之類,可以說手上都有點明白,遇上事,都能對付一起,表面上卻和平常人一般。有人說,齊寡婦是當年皮島大帥毛文龍的小姐。她丈夫便是毛文龍手下的得力臂膀,在毛文龍被袁崇煥劍斬以後,她丈夫也力屈殉難。齊寡婦那時也不過二十左右,她卻帶著許多人,從海道逃走,隱跡江湖,暗地用了計謀,賄賂了幾個奸臣權監,羅織罪狀,把袁崇煥也弄到明正典刑,報了她父仇夫仇。到了這七八年內,才在塔兒岡露了頭角。她現在家裡用的一班人,以及浮山嶺的飛槊張,石鼓山的金眼雕,都是皮島毛文龍的舊部,這是人家知道一點的。沒有知道的黨羽,大約也不在少數。凡是齊寡婦手下的人,對於朝廷,沒有不切齒痛恨的。齊寡婦和潼關外面的強徒,暗通聲氣,這是當然的事,所以我探出了想截這批餉銀的主點,是齊寡婦,我便知道不妙。押運的官軍,又這樣不濟,憑我一個老頭子,濟得什麼?便是再添上幾個,也白廢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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