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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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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賣荷包的家 三姑娘一曲彈罷,輕輕把琵琶擱在身後茶几上,盈盈地立起身來,對楊展低低地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便退下席來,遠遠地向劉道貞微一斂衽,竟悄悄地退出房去了。 劉道貞離席還揖時,見楊展任她退席,並沒挽留,自己嘴上急想說話,一時又不便說些什麼,兩道眼神把三姑娘一直送出房外,如有所失。心想這女子有點怪道,悄悄地進來,悄悄地退去,始終沒有開口說話,只輕輕和楊展說了一句,也聽不出字音來,所謂風塵奇士之奇,大約便在此處了?他無精打采地坐下,一時竟有點惘惘然。 劉道貞的神情,逃不過楊展兩眼,故意問道:「這位義妹的琵琶,還能入耳否?」劉道貞精神一振,連贊「妙絕,妙絕」忽地上身一探,很迫切地問道:「楊兄恕我冒昧,這位姑娘端淑中寓流麗,秀媚中隱英爽,用的是生平僅見的鐵琵琶,彈的是「風塵三傑」的逸調,吾兄又故作驚人之筆,布成匣劍帷燈之局,如此種種,定有所為,如蒙不棄,認為可交,何妨肝膽相示,遣此良夜呢。」楊展暗暗一樂,先不開口,卻向曹勳瞟了一眼。劉道貞立時覺察,嘴上哦了一聲,向曹勳問道:「你和楊兄結伴來京,楊兄和那位姑娘結盟義妹的經過,你當然比我清楚得多了?」 曹勳大笑道:「俺在沙河鎮拜識楊兄時,那位姑娘已經在楊兄身邊,俺又不像你事事講究掘根刨底,怎會比你清楚呢!」劉道貞微一思索,笑道:「我現在要和楊兄密談一下,也許事關隱秘,只許你聽在耳內,卻不許你隨口亂說。」曹勳怪眼瞪得老大,高聲說道:「我喝我的酒,你談你們事,聽不聽由我,說不說由你,你們信得及我時,便在我面前說,信不及我時,等我吃喝完了,避開了你們以後,再說未遲。」楊展一聽,這位老鄉說話,真像打鐵一般。劉道貞卻滿不在意,點點頭說:「好了!我信得及的。」說了這句,又向楊展笑道:「我這位總角之交,剛而非懷,勇而有信,關係朋友重大之事,他是極有分寸的。」劉道貞這樣一說,明明是催楊展開口,急於一探三姑娘的隱情了。 楊展揮手命仇兒退出。一面殷殷勸酒,一面便把三姑娘立志報仇,進京尋訪花太歲——便是司禮太監曹化淳養在府中的拈花寺八指禪師。自己憐她一番苦心,業已允她相機臂助,帶她來京。男女同行不便,又憐她身世孤單,遂結為義兄妹,預備助她成功以後,再替她謀個終身的歸宿。但是初到京城,人地生疏,萬不能魯莽從事,必定要佈置周密,一擊而中,還要事成以後,一毫不露破綻,使人無從捉摸才好。吾兄才識過人,這檔事還得請教大才相助,示以機宜,非但三姑娘感銘骨髓,戴德如天,連她家慘死兇手的幽魂,也銜恩於地下了。楊展悄悄地說出底蘊,曹勳也聽得兩眼直勾勾的出了神,劉道貞卻默不出聲,兩眼微閉,不住地在那兒思索。他半晌不說話,大家都沉默了。許久,才見他雙眼微睜,射出精光,向楊展點頭道:「此事如若先探仇蹤,然後飛身入室,潛身伺隙,阻擊殲仇,非但三姑娘身有武功,還有吾弟這樣大行家扶持臂助,也許手到擒來,並非難事,但是據我所知,曹宅確有八指禪師其人,據說,武功絕倫,為曹監侍衛之首,八指禪師以下,恩養的四方武士,不下二三百名,平時曹監出入,前呼後擁的校尉,便不下百餘人,夜晚防護院宅,稽查出入,必定戒備更嚴,萬一稍有疏漏,一擊不中,便誤大事,何況京城非外省僻縣可比,吾兄又是揚名鄉土,具有身家的人,加上武闈廷試之日,大約還要半月以後,豈能輕身涉險,貽害無窮?正如楊兄所慮,必須一擊而中,還要不露破綻才好。這樣看來,當然要計策萬全,才能下手,因此我想到一條線索,從這條線索上,得到一個奇計,不過此時還不便明言,明天我得先暗暗訪明瞭這條線索,才能安排下手的步驟。大約明天廖侍郎下朝以後,定要來請吾兄敘話,那時或可與兄密商此事了。」楊展聽他想得奇計,滿心喜悅,不料還得查明線索,話來明說,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倒被他弄得心癢難搔。自己還未開口,曹勳便搶著說話了:「我知道你肚皮裡,有的是希奇古怪的鬼八卦,不然,我們小時候一淘頑耍的弟兄們,為什麼替你取個綽號,叫做賽伯溫呢?不過你既然替楊兄想了個鬼八卦,何必再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令人難受?直接了當地先說明了,豈不痛快!」楊展聽得大笑。劉道貞伸手拍著曹勳肩膀,笑道:「沒有你的事,喝酒是正經。」曹勳忽地一跳而起,指著劉道貞說:「怎麼,沒有我的事,那不行,你們用計的用計,出力的出力,去充除強助弱的好漢,卻把我老曹當廢物,蹲在客店裡受悶氣,那我不幹,我也得替三姑娘賣點氣力,回家鄉去也說得嘴響,否則,我得嚷嚷……」楊展一聽要糟,他竟學起充憊賴的小孩子來了,又笑又氣,卻又愛他見義勇為的一股傻勁,自己和他初交,不便說什麼,卻聽得劉道貞和他說道:「誰也沒有把你當廢物,不過你這一身銅筋鐵骨,我都盡知,如果在長槍大戟,十蕩十抉的疆場中,你倒可以去得,現在需要的,卻是飛行絕跡,隨機應變的本領,這種本領,非你所長,如何去得,也罷,明天我和楊兄商量停當以後,總得叫你出身汗,你才沒有話說,可有一樁,你得自己留神你的嘴,不要誤了人家大事。」劉道貞這樣一說,曹勳立時笑顏逐開,坐下喝酒了。酒席散後,大家又閒談了一陣京城掌故。 到了起更時分,劉道貞告辭別去。楊展拉著曹勳又談了一陣,探出劉道貞家世。才知道貞原是黎州大族,黎州有一個牢不可破的惡習,凡是有人登科,有了孝廉或進士身分,便要建立旌坊,逞雄一鄉,而且可以役使窮戶,攤派富商,名曰「免差」。簡直等於土豪惡霸,官不能禁,沿為紳例。到了劉道貞登科成名當口,他獨排眾議,謝絕應得的惡例,竟率了妻子,搬到臨邛去住家了。黎州的人,弄他沒法,從此這個惡風氣,從劉道貞起,便革除了。後來他髮妻去世,斷弦未續,便進京浪遊,曾經上書當道,條呈救時之策,當道雖不能用,卻被廖侍郎賞識,請到家中,屈為西席,廖侍郎時時向他請教,賓主極為投契。現在他家中還有老母寡嫂,前妻一子,也由寡嫂管領著。楊展探明了劉道貞家世情形,想起了眼前一檔事,心裡便暗暗打了主意。 第二天午後,楊展正和三姑娘密談劉道貞說有妥策,先去打探線索的事。談話間,廖侍郎已派車來接。楊展囑咐三姑娘安心在寓,對於同院住著的曹勳,想法和他談談,用話籠絡住他,免得他單身出外,酒醉漏風。吩咐以後,自己帶著仇兒,上車到廖府去了。 這天楊展到廖府時,廖侍郎把楊展請到自己內書房,密室談心。問起劉孝廉時,左右說是清早出去訪友,尚未回來,楊展猜是探訪線索去了。便一心和廖侍郎盤桓,順便問問武科廷試的情形。廖侍郎斥退左右,悄悄對他說:「你既然進京,這次武科,當然得應試一下,在你又是輕而易舉的事,定然高中無疑,不管時局如何,總得了此心願,不過武闈高中以後,難免欽派職司,指省效力,到那時卻須看事論事,我自會替你想法。老實說,我希望你早回家鄉,早慰高堂倚閭之望。我謬充座師,對於有為英年,竟這樣勸人湧退,對於朝廷提拔真才,勤勞王事之旨,也說不過去,但是我另有想法。平時和墨仙,討論未來局勢,墨仙見識,比我徹透得多,他說:『朝廷餉兵兩絀,屢失戎機,晉陝民變,已成燎原之勢,萬一晉陝一失,京城必危,潼關一破,楚豫難保,真個到了這樣不可挽救時候,只望江南半壁,劃江自守,蜀國天險,防堵得人,或可保存東南數省幾分元氣,留待中興之機。』他這幾句話,我時常暗存心中,昨夜在相府密議傅總制失陷以後的辦法,袞袞諸公,竟無一人說句像樣的話,最可笑魏德藻堂堂元輔,別的主意一點沒有,卻主張把這火急塘報壓下,不使上聞,預備暗地和一般當權太監密商以後再說。你想元戎陷賊,兵心解體,這是何等重大的事?大禍已在眼前,還要蒙蔽君上,我忍不住說了幾句利害關係的話,反笑我迂執之見,不合時宜。我回來以後,氣得一夜沒睡。 你我這樣無補時艱的老朽,早該掛冠而隱,無奈見危授命,殺身成仁之念,橫亙於胸,此時已非我高蹈之時。至於你,現在尚無官守,和我又不一樣了,我也得為國家保全才傑之士,預備他日中興之佐,何況你在川南,夫妻雙傑,人望所歸,你的好友象川南三俠,都是絕好臂膀,你如回到家鄉,逢到西蜀危難之時,正可振臂一呼,保障一方。墨仙足智多謀,也是絕俗超群之傑,我也預備請他和你們連袂出都,將來可以同你聲應氣求,保衛桑梓,比較在此作撲火燈蛾,同歸於盡,豈非有意義得多?此刻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務必銘記在心!」說罷,竟自老淚紛披,長歎不已。楊展長眉劍立,俊目電射,朗聲說道:「師訓定必銘心!門生不才,到那時願毀家紆難,率川南數萬鄉子弟,乘流而下,掃蕩中原,迎師座于黃河之濱。」楊展正慷慨激昂的說著,一個長班,在門外稟報:「居庸關總兵張倜、甯武關總兵周遇吉進京陛見,特來請渴。」廖侍郎向楊展說:「我到外廳會客,你在此等墨仙回來,回頭我們再談。」說罷,到內室更換冠帶,預備見客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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