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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劉道貞對席是曹勳,他聽了他們鬧了半天文縐縐的之乎者也,自己插不進話去,雖然聽不大懂,察音辨色,自然也明白他們牢騷的意思,他又想起了沙河鎮那位巡檢的卑鄙行為,幾杯下肚,酒興上湧,他也沒有考慮身居客席,也沒有顧慮主位上,是身居顯職的兵部侍郎,在劉道貞活風一停,哈哈舉杯當口,他不知怎麼一來,怪眼一瞪,把手一拍桌子,高聲說道:「朱家坐了二百數十年皇帝交椅,一代不如一代,大約氣數已盡,偏又寵信一般混帳行子的太監,活該倒楣,這是朱家的事,讓朱家自己料理去好了,要我們愁眉苦臉怎麼?俺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骯髒氣,不是楊兄苦勸,俺早快馬加鞭,回轉自己家鄉了!」

  這位粗豪的曹勳,毫沒遮擱的敞口一說,大家聽得驚呆了,廖侍郎更是驚得瞠目直視,背脊冒汗,暗想這位傻哥,竟敢在我面前,大聲疾呼地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如果被東廠校尉們聽去,不但這位傻哥罪滅九族,連我也得陪他吃一刀,這可受不了。正想發話阻止,劉道貞忙站起來,拉著曹勳急急地說:「你吃醉了,快上我屋去,靜靜地躺一回便好了。」說罷,不由分說,拉著曹勳便出廳去了。席上的楊展,也滿身不得勁,忙說:「老師恕罪,曹兄來自田間,性又粗直,說話不知禁忌,實在太……」廖侍郎不住的搖頭,忽然低聲笑道:「你以為我惱他麼?我是驚他這樣大膽,楞敢說這樣石破天驚的話,正惟他來自田問,突然在這兒說出這樣話來,正是我們在朝的,連做夢都不曾想到的話,他既然說得出來,可見在野的無數人們,心裡都難免有了這樣念頭,民心如此,大事去矣!不過他說的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骯髒氣,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楊展便把沙河鎮人蝟募化,曹勳打不平的事,說了。

  廖侍郎嘆息道:「原來那位曹君,未到帝都,便受氣惱,這就無怪其然。其實這種骯髒氣,在天子腳下的人們,已是司空見慣,受之若素了。不用說異常百姓,即就執示鈞衡的大學博士魏德藻,和我們那位兵部尚書張縉彥兩位大老來說,那一天不仰承權監曹化淳王之臣等鼻息?

  堂堂宰相和尚書,都變成虛設,幾乎成了權監的清客。這裡邊也要怨幾位大老骨氣毫無,一味戀棧,遂弄得斯文掃地,我這不合時宜的侍郎,也只有滿腹牢騷,書空咄咄罷了。」楊展一聽朝廷弄成這樣局面,怪不得陝晉等省分,變亂紛起,剿撫兩窮。最可注意的,廖侍郎提到司禮太監曹化淳上去,立時想起三姑娘報仇之事,不禁問道:「老師所說權監曹化淳等,這種不學無術的宮掖小人,偶得至尊寵信,便要妄作威福,頤使廷臣,古今原是一轍,學生在路上,還聽說曹監提督九門,掌握金吾,家中還養著匪盜一流的亡命之徒,照這樣情形看來,大明二百幾十年的江山,真要斷送在這般人手上了。」楊展是故意用話打探,果然,廖侍郎輕輕一拍桌沿,悄悄說道:「豈但如此,府第連街,廣置姬妾,一個太監,居然廣置姬妾,你想,這其間還堪設想嗎?我們這條大佛寺街南首盡頭,一所崇煥輝煌,勝似王侯的府第,便是他的私宇,你路過時,冷眼一瞧,便可推測八九了。」楊展聽得,便暗暗記在心裡。

  師生密談之間,忽然門外搶進一個親隨,向廖侍郎稟報,說是:「此刻張尚書派人來請大人,火速到宰相魏大學士私邸,商議機密大事,張尚書已經先去了,下人們私下打探,據張尚書派來的親隨說:『新派陝西總制傅宗龍傅大人,到任不久,又受了闖王李自成圈套,傅大人已經生死不明,』這消息和上年總制陷身時一般,仍然從河南福王府轉來的消息,用八百里火急塘報,飛遞進京。塘報來投兵部,先送到尚書私邸,還是剛才的事。」廖侍郎一聽這樣消息,倏地站起,一跺腳,長聲喊道:「完了!我這位前任傅年兄,又踏上了喬年兄覆轍,局勢糟到如此,京師屏藩的陝晉,非我有矣!看情形潼關一道鎖鑰,岌岌可危,河南的福王,大約已寢不安席了!」說罷,命親隨們快去套車,又派一個下人,去請劉孝廉替我陪客。這時楊展已離席而立,便說:「師座軍書旁午,國事要緊,學生改日再來叩謁,就此告辭。」廖侍郎連連搖手道:「我們通家世誼,非比尋常,不必拘泥,墨仙才高學博,識逾恒流,你們大可一談,便是你進京會試的事,和都城一切情形,他也可以源源本本告訴你。」正說著,劉道貞已雅步而入。廖侍郎便把新得消息,匆匆一說,便自趕赴相第,議事去了。

  劉道貞陪著楊展終席以後,邀到他安硯的書室,促膝茗談,楊展一瞧曹勳不在室內,問起情形,才知劉道貞已派人送他回鴻遠客寓去了。劉道貞笑道:「曹勳是我總角之交,性情亢直,寧折不彎,世傳武藝,臂力絕倫,又是世襲指揮,上年春季東寇窺邊,震動幾輔,我偶托回川便人,捎封信紮與他,勸他馳騁邊疆,克振家聲,不料他真個來了。可是今昔異勢,局面不同,他到了沙河鎮,一怒欲回,雖然他素性如此,其實此舉卻非常人所及,便是小弟在此孤奇,毫無官守,無日不起還廬之思?只因居停情重,一時不便出口,現在體察情勢,危巢覆卵,凜乎不可再留,也許和諸位可以聯轡出都呢。」楊展說道:「看情形小弟進京會試,也是多此一舉,老母倚閭,白雲望切,小弟也心灰意懶了。」劉道貞道:「這卻不然,天生人豪,才為世用,冥冥中自有安排,便是楊兄甘願韜光隱晦,事情到來,恐怕不由自主。至於武闈應試,憑真才實學,揚名天下,與阿媚權門,尸位素餐者不同,貴座師愛才念切,到時定有安排。川南來人及貴座師,時道吾兄及令閫俠義軼事,久已心折,我看老兄,現在像是懷著什麼心事似的,而且神色之間,也帶著肅殺之意,難道此來京師,曾有什麼不平之事遇到,動了扶危救困的俠義肝膽,想要一試身手麼?」楊展聽得,猛吃一驚,暗想這人真了不得,居然在我面色上,隱隱道著了三姑娘一檔事,此後言語舉動,還得當心才好。轉念之間,不覺微一沉吟。劉道貞拍手笑道:「何如,事蘊於心,氣現於面,這一猜測,許是給我料著了吧?吾兄初到京城,地理不熟,人情隔膜,小弟雖無縛雞之力,也許可以借箸代謀,參與末議,借他人杯酒,澆澆自己塊磊,也是一樁快事,」說罷,呵呵大笑。楊展被他當頭一罩,微微一笑,卻暗地留神劉道貞詞色之間,鋒芒畢露,豪邁過人,並非有意推敲,確是肺腑之語,大有傾心結交,一見如故之意。心裡暗暗打了個主意,故意不理會他的活鋒,很從容說道:「此番進京,得與先生結交,便覺此行非虛,倘蒙不棄,明晚在寓所當治杯酌,恭候駕臨,還要替先生引見一位風塵奇士,藉此也可傾談一切。」劉道貞向楊展看了幾眼,笑道:「奇士定有奇聞,卻之不恭,一定遵召。」楊展暗暗好笑,便與劉道貞訂了明晚之約,告辭返寓了。

  第二天,白天無事,楊展又是世代守鄉居富,並非仕宦一流,京中也沒有幾個戚友,只和曹勳到近處名勝處所,隨意遊玩了一陣,便回寓來。暗地和三姑娘說明自己聽得的曹太監家中的情形,又說出今晚約廖府西席劉道貞到寓便酌,「此人雖是文士,卻非常人,人既豪爽,胸多智謀,京城地面,他又熟悉,你報仇的事,也許著落在這人身上,他來時,只看我眼色行事便得。」當下吩咐仇兒,知會店櫃,在寓中代辦一桌精緻可口的酒席,晚上應用。

  西山日落,燈火萬家,劉道貞翩然而來。楊展迎入自己屋內。曹勳也聞聲趕入。曹勳是中途結伴,同行同寓的同鄉,又是劉道貞的好友,當然是請他作陪,不過心頭蘊藏著三姑娘一段事,在這位心口如一,時發傻勁的曹老鄉面前,能否遙露出來,卻有點躊躇了。

  燈紅酒綠,主賓入座,仇兒在旁伺應。酒過數巡,劉道貞問道:「昨夜楊兄所說那位風塵奇士,何以未見?」

  楊展指著左面空座上說道:「早已虛左而待,一忽兒便來。」說罷,向仇兒說道:「拿琵琶來!」仇兒出去,便把三姑娘鐵琵琶拿進房來。楊展接過,擱在空席桌沿上,向劉道貞說:「劉兄博通今古,請鑒賞一下,這琵琶的異樣處。」劉道貞站起來,俯身細察,用手彈了彈弦索,掂了掂輕重,立時面現詫異之色,向楊展看了一眼,正想說話,忽見房簾閃動,嫋嫋婷婷地走進一位蛾眉淡掃,裝束雅素的美人來。楊展站起身來,指著上面劉道貞說:「義妹,這位便是我說的劉孝廉道貞先生。」又指著三姑娘說:「這是小弟在邯鄲道上,結盟的義妹,也就是昨夜所說的風塵奇士,我輩襟懷磊落,萍蹤偶聚,劉兄定不拘泥世俗之見,以男女為嫌,正可請我這位義妹,彈套琵琶,向劉兄請教。」劉道貞萬不料所謂風塵奇士是個女子,而且被楊展恍惚迷離地一介紹,桌上琵琶,又是精鐵所制,與眾不同,明知楊展這樣人傑,無端在半途結識這位義妹,其中定有非常之事。既稱義妹,卻又令同席獻技,事甚兀突,頗出意外。一時倒有點莫測高深了。

  三姑娘垂眉斂目,向劉道貞福了幾福,又和曹勳,打了個招呼,便盈盈地在左席坐了下去,拿起桌上鐵琵琶,微一側身,正了一正弦音,竟默不出聲叮叮咚咚彈起琵琶來了。劉道貞是個九流雜學,無所不窺的人,原是一個倜儻不群的人物,音樂一道,自然也是內行。一聽鐵琵琶彈出來的音韻格律,和普通琵琶,完全不同。彈的調門,卻聽得出來,是失傳的古調「風塵三傑。」他一聽她彈著此調,心裡一動,不禁向三姑娘背影掠上一眼(因為三姑娘是側身朝外的),同時又向主位上的楊展察看。見他面含微笑,拿著一支牙箸,輕輕敲著桌沿打拍子。女子對席的曹勳,音樂完全外行,統沒理會,只顧喝酒。劉道貞靜心細聽,覺得音韻非凡,漸入佳境,似乎幾根琴弦中,有時曲曲傳出兒女的柔情,有時也隱隱地起了英雄的叱吒,忽柔忽剛,忽揚忽抑,便像風塵三傑,在那兒對話一般。等到調終音絕,劉道貞還昂著頭癡癡地在那兒欣賞,耳朵邊似乎還存著嫋嫋的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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