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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夥計在先,仇兒在後,先進外屋,兩個長隨,正在床上起來,裡屋主人的房門,卻已微開著,夥計迷忽忽的提著水壺,推門而入,驀見房內多了一位淡裝素服的年輕女子,和楊相公隔桌對坐,正在含笑低談。這一下比在東廂房瞧見蹦出一位和尚來,還要驚奇,驚得夥計往後倒退,心裡一迷糊,一失手,右手提著的水壺,掉在地上,大半壺滾燙開水,飛濺出來,濺在夥計腳面上,疼得他尖聲怪叫,翹著腳山雞似的跳得團團亂轉。幸而後面跟著仇兒,伸手把他扶住了,否則准得躺在地上。可是仇兒突然瞧見了主人對面的女子,也驚得目瞪口呆了。

  失手掉壺的夥計,清早起來,連受驚嚇,在院子裡瞧見和尚,已經疑惑是活見鬼,萬不料這屋子裡,又多出一個女子來,鬧得他迷糊糊的魂不守舍,等得開水壺一失手,腳面上燙得起泡,這一疼,倒把他心神一收,神志略清。再一細瞧坐著的女子,衣服雖然生疏,面目卻甚熟悉,他這一認清了女子面目,又把他鬧糊塗了,竟兩眼發直,伸著指頭點著女子,嘴唇皮一陣牽動,掙命似的啞喊著:「你……你不是三……三姑娘嗎?昨夜我……我親眼送你出門的,你……你並沒有回來,怎的……怎的……」

  這位可憐的老夥計,接連碰見怪事,幾乎痰迷心竅,只剩了嘴皮亂動,竟嚇得沒法說話了。改裝的三姑娘一笑而起,走到夥計面前,從身上掏出兩個銀錁子來,塞在夥計手心裡,滿面春風的笑道:「三姑娘一向是響噹噹的腳色,賣藝不賣身,昨夜可是例外,但是我三姑娘自己的事,沒有什麼可驚可怪的,多掙錢,少開口,頂好一壺水,被你流了一地,快去重倒一壺來!」俗話說得好,銀子壓人心,夥計手上捏著銀子,心神立時安定了許多,嘴上說話也俐落了,忙不及連聲道謝,把銀錁子揣在懷裡,樂得心眼兒都在那兒笑,提起水壺便轉身出去了。

  夥計一出屋,仇兒癡癡的瞧著三姑娘,覺得她昨夜今朝大不伺,非但身上換了裝束,而且容光煥發,眉梢眼角,盡是笑意,舉動也活潑得多,簡直和昨夜一臉脂粉,滿身窯氣的三姑娘,換了個人。聽她向夥計開門見山的一說,這又證實了昨夜房中喁喁小語的一切了。在仇兒心頭起落之間,三姑娘格格一笑,向他說道:「小管家,小兄弟,你小心眼兒轉的念頭,我滿明白,你不要把我剛才對夥計說的話,當真話聽,滿不是這麼一回事,我的事,將來你們相公會對你說的,我昨夜明的出去,暗的進來,你也和夥計一般,犯了嘀咕,其實毫不希罕,你也是練家子,三姑娘雖沒有出色的真功夫,從這樣的後窗戶進出,還來得及,我這一說明,我的小兄弟,你還不明白嗎?」仇兒微微一笑,並沒答話,心裡卻暗暗好笑,你昨夜彈琵琶時,愁眉苦臉的直掉淚,今天你卻笑得合不攏嘴,百靈鳥似的,咭咭呱呱,滿是你的話了,這是什麼緣故?還用細推細詳嗎?他心裡想著,眼神卻向自己主人掃去。只見他主人坐在床前,按著茶盞,眼神註定了三姑娘背影,默默出神。仇兒這一視察,又起了一點誤會,而且小心眼兒,暗暗不平,心說:「你家裡擱著千姣百媚的雪衣娘,聽說老太太還有意錦上添花,拉上那位女飛衛虞小姐,你卻在這兒,招事生非,沾上了這個來歷不明的江湖女子,像這樣串店賣唱的下流女子,比小蘋都不配,替雪衣娘拾鞋還嫌損……」仇兒心上暗暗氣憤,小臉蛋兒便繃得緊緊的。楊展坐在上面,卻有點覺察了,微微一笑,說道:「仇兒,我們午前便動身,這位三姑娘跟我們一塊兒進京,你到前面帳櫃,算清了店飯錢,雇牲口時,順便替三姑娘雇一輛轎車好了。」仇兒一聽更吃驚了,心說,「好呀!這女子夠厲害的,一夜功夫竟滾上了,訂了長期合同了。」心裡有氣,嘴上卻應著「是!」一轉身,正要邁步出房,忽聽得外屋腳步聲響,有人嚷著:「小管家,你替我引見引見,我來叩謝你家楊相公來了。」仇兒一聽,是西廂房的曹勳,聲到人到,竟大踏步闖進裡屋來了。

  曹勳闖進屋內,遠遠便向楊展一揖到地,嘴上說著:「久仰楊兄大名,昨夜又蒙解圍,心領盛情,理應叩謝。」

  說罷,又舉手亂拱。忽地一眼掃見了桌邊立著一個女子,立時感覺一陣惶恐,忙不及說道:「在下來得冒昧,不知楊兄同著尊夫人一塊兒進京,這位尊紀又沒有預先說明,恕罪!恕罪!」一面說,一面往後倒退。這一來,楊展倒被他鬧得難乎為情,忙跳起來,一面還禮,一面說道:「曹兄不必避嫌,這是同行的舍妹,順便護送晉京,賤內並沒有同來,曹兄不必拘泥。」曹勳一聽,覺得話說錯了,楞把人家妹子當作夫人,未免可笑,但是一沖性的曹勳,只覺可笑,並沒不安,睜著一雙怪眼,吃人似的向三姑娘瞪了一瞪,便坦然不疑的和楊展賓主分坐,打著鄉談,說起昨夜賊人行刺的事來了。

  楊展和曹勳談了一陣,問他晉京有何貴幹?他說:「新任兵部右侍郎廖大亨家中一位西席劉道貞,字墨仙,也是我們川南臨邛人,是位名孝廉公,非但學問淵博,而且曉暢兵機,最難得的是義氣俠膽,絕不像酸溜溜的文人。這位劉孝廉,是俺最佩服的好友,他差便人捎信與俺,勸俺晉京,在邊疆上替國家出點力。俺信他的話,巴巴的趕到此地,不想昨天受了骯髒氣。聽得京城裡,成了太監們的天下。皇帝老子偏信五體不全的混帳行子,大明江山,哪會不一塌糊塗,哪會不使天下忠義豪傑灰心?他一賭氣,便不願晉京,連我好友,都懶得看望了。」說罷,怪眼圓睜,氣勢虎虎,尚有餘怒。楊展微笑道:「曹兄骨傲性直,使人佩服,不過凡事不能一概而論,正惟君子道消,遂使小人炎長,如果正人君子,都像曹兄明哲保身,小人一發得勢,天下事一發不可收拾了。我想貴友劉孝廉既然千里勸駕,定有高見,如果曹兄一怒而回,別的不說,豈不辜負了貴友一片熱心?再說劉孝廉安硯的廖家,和小弟也有淵源,這位廖侍郎,便是小弟的座師,從前是兵部參政,大約是新任的右侍郎,事有湊巧,小弟本要去拜訪廖侍郎,曹兄何妨觀光京都,與小弟結伴同行呢?」曹勳被楊展幾句話,說得心裡又活動起來了,點著頭說:「楊兄的話,當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俺功名之心已冷,和楊兄一路同行,藉此攀交,倒是求之不得,既然到此,不去看望我久別的好友,確也理虧,楊兄何日起程?俺單身一人,說走就走,准定偕行好了。」楊展這幾句話說服了曹勳,也很高興,便和他約定當日起程。兩人又談了一陣,曹勳便回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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