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四八


  餘飛剛回來,得到這樁消息,馬上又走,可是這一走,當鋪裡上上下下足足盼望了兩天兩夜。大老闆二老闆在這兩天兩夜裡,寢食不安,頭髮都愁得白了一大半。幸喜這兩天以內,當主還沒有持票取贖。兩眼望穿的盼望餘飛,盼望到第三天天色剛亮,鋪裡徒弟夥計們,起身得早早的,偶然到後面,經過餘飛寄宿的一間窗口,忽見餘飛在床上蒙頭大睡,呼聲如雷,忙去通報大老闆二老闆。兩位老闆素知余飛忽來忽往,舉動不測,平時連問都不敢問,這次可不一樣,這塊老招牌,和兩位老闆的性命,可以說都在餘飛手心裡了。兩人身不由己的飛步趕往餘飛臥室門外,一看門是虛掩著的,兩人推開了半扇門,輕手輕腳,偏著身,走了進去,正想叫醒餘飛,問個明白,猛地一眼瞧見桌上一條銅鎮尺,壓著一張當票,和一張信紙,兩人拿起當票一看,驚得幾乎喊出聲來,原來這張當票,正是那三尊白玉三星的原票。再看那張信箋時,寫著「當票已回,從此無人取贖玉三星,當本一千五百兩。一月利息若干,算清後,向歸飛記名下來往帳劃取可也。幸不辱命,乞勿驚睡,飛白。」兩位老闆驚喜之下,帶起當票,吐著舌頭,縮著脖子,躡手躡腳的溜出去了。

  原當主的當票,怎會到了餘飛手上,兩位老闆只有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會曉得其中奧妙。那知道餘飛為了這檔事,也鬧得暈頭轉向,費盡了心機和周折,才把這檔事勉強弄平了。

  理想與事實往往不符,事實往往比理想來得複雜,江湖上奇奇怪怪的舉動,更複雜,更微妙。在賈俠余飛知道了大來當的玉三星出事,踏勘了庫房以後,認定了華山派黃龍這般人,無氣可出,以為餘家大來當,是我的私產,做出這樣暖昧舉動來報復了。他存了這樣主見,馬上出了大來當,想去找鐵腳板七寶和尚商量對付辦法,他知道鐵腳板七寶和尚兩人存身之處,向東一條街上走去。這時已快到掌燈時分,他出當門時,便覺察身後有人暗暗跟著,假作不知,走了一段路,暗地向後面留神時,看出跟著自己的是個小叫化般的精瘦孩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蹦一跳的,假裝著隨意遊玩,其實一對小眼珠,骨碌碌的老盯著餘飛身上。餘飛是什麼腳色,一瞧便知道這孩子路道不對,跟神腳步都漏出得過傳授。猛地又記起豹子岡擂臺上,戲耍銅頭刁四的小叫化,似乎便是這孩子。這孩子暗暗跟著我為什麼呢,難道玉三星這檔事和這孩子有關聯麼!且看他鬧出什麼把戲來。

  餘飛走完了一條街,向北面一條小胡同一拐,順眼留神身後時,那孩子蹤影全無,一轉臉,那孩子卻在對面胡同底出現,依然一蹦一跳的,笑嘻嘻的向自己對面走來。

  余飛心裡一樂,這孩子好快身法,大約他地理熟,從別條小巷竄過來,故意擱在我頭裡了。他心裡一轉之際,那孩子已到了身邊,卻雙手一垂,悄悄的說了句:「余俠客想尋丟失的東西,請跟我來。」說罷飛也似的向胡同口跑去。這一句話,比什麼都有力量,不由餘飛不跟著他走,忙一轉身,跟在孩子身後,出了胡同,見他順著大街向東飛跑,不時還回過頭來。

  小孩子在前面忽東忽西亂拐,不撿正道走,只在小巷中亂竄,餘飛也不即不離的跟著,這樣走了一陣,走到北門相近文殊院的大寺前面,這處是冷靜所在,天已昏暗下來。小孩子走過了文殊院,轉入了一條極僻靜的小巷,在一家門樓下麵輕輕扣了幾下門,餘飛腳步一緊,進入巷內。只聽得那家台門一開,小孩說了一聲「來了」,一面向餘飛小手亂招。

  餘飛過去一看,原來是所小小的尼姑庵,依稀看出門樓上有塊「准提庵」三個字的小匾,餘飛心裡雖然疑惑,但也不怕,跟著小孩昂頭直入。餘飛一進庵門,小孩便把庵門關上了,卻向餘飛笑嘻嘻說:「余俠客不必多疑,我們不是黃龍狗党,我祖母在後院恭候呢。」餘飛笑道:「我早知道擂臺上銅頭刁四是敗在你手裡的。」孩子大笑道:「這種雞毛蒜皮,提它作甚。回頭見了我祖母,求你不要提起此事,我瞞著她老人家的,她知道了,了不得,我又要挨幾下重的了。」兩人說著話,穿過了一重小小的殿屋,殿上寂無人影,只佛龕面前,點著一盞昏黃的琉璃燈,殿后一所天井,種著幾竿鳳尾竹,上面臺階上小小的三間平屋,射出燈光,中屋門口,立著一個發白如銀,黑臉如漆,瘦小枯乾的老婆子,手上拄著一支比人高一頭的拐杖,朝著餘飛呵呵笑道:「小孩子淘氣,把余相公引到此地,實在太不恭了,諸事請相公多多包涵吧。」屋內老婆子一張嘴,音吐如鐘,看不出這樣皮包骨頭的瘦老婆子,有這樣洪亮的嗓音,餘飛吃了一驚。他吃驚的倒不是為了嗓音洪亮,他一眼瞧見這位白髮黑臉的老婆子,雖然枯瘦如柴,臉上一對眼珠,卻精光炯炯,威棱遠射,手上拄著一根拐杖,也很奇特,杖頭雕出似人指路的一隻小手,通體黑黝黝的油亮,他一見這位老婆子的異相,和手上拐杖,猛地想起一個人,忙不及搶上前去,躬身施禮道:「老前輩,莫不是十幾年前,江湖傳說巴山鐵拐婆婆麼?想不到今晚在此幸會。」老婆子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想不到余相公一見面便認出老身的來歷,老身隱跡多年,早晚便要入土,當年的事,不值一提。余相公被我孫兒無端的引到此地,肚皮定然餓了,快請屋內落坐,老身備了幾樣粗肴,請相公將就用一點,老身還有點小事求教。」

  餘飛從前聽人說過神偷戴五的名聲,戴五便是鐵拐婆婆的兒子,後來戴五死于同道暗算,下手時做得非常陰毒,無人知道兇手是誰。戴五死後,連鐵拐婆婆也匿跡銷聲,多年無人說起,想不到會在成都出現,而且特地想法將自己引來,酒食相待,其中定然有事。想起她兒子以神偷出名,難道大來當的玉三星,是這位老婆子的手腳麼?余飛一面和鐵拐婆婆說話,一面不免起疑,從前聽個說過,這位鐵拐婆婆,性如烈火,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未到分際,一時不便探出真相。可是鐵拐婆婆很殷情的接待餘飛,幾色素齋做得非常精緻,由一個中年尼姑進出搬送,鐵拐婆婆自己陪著餘飛,她小叫化似的孫兒,卻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飲食之間,鐵拐婆婆只說一點不相干的事,到了飯後,請餘飛到旁屋落坐,煮茗清談,才向餘飛說道:「從前我兒子戴五,在下江被人暗暗害死,連屍骨都沒有下落,為什麼事要下這樣毒手?下手的是誰?死在什麼地方?

  江湖上各執一說,誰也摸不清,變成疑案。這樁事發生當口,我這孫兒剛只八歲。我媳婦產下我那第二個孫兒,得著這樣消息,連驚帶急,母子俱亡。由我這老婆子,把八歲孫兒撫育成長。我明白我兒子死得下落不明,完全是仇人怕我老婆子替兒子報仇,特地毀屍滅跡。但是天下事除非不做,既做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從那時起,我離開巴山舊居,匿跡銷聲,把孫兒暫時托人撫養,我自己到下江一帶,暗探我兒子死前死後的線索,仇人心計細密,做得非常乾淨。兩年以後,才被我探出一點痕跡來了,才明白我兒子的死,完全為了一件寶物。這件寶物是南京田皇親家裡的東西,原是大內的寶物,不知怎的落在田皇親手上,我兒子知道了田皇親家中這樣寶物,想得到手中,才生出事來的……」餘飛急問道:「究竟是什麼寶物呢?」

  鐵拐婆婆歎口氣道:「便是余相公出來尋的玉三星了,在大來當一般朝奉眼內,只知道是件希罕東西,其實還有異樣之處,從這三尊玉三星身上,可以辨別當天的陰晴風雨,有風時起暈,雨時滴汗的異處。據說是古時於闐進貢的溫涼玉雕就的,這件寶物的異處,我還是最近從一個人的口中,偷聽來的。」鐵拐婆婆一說出玉三星出處,餘飛嘴上不由的「哦」了一聲,鐵拐婆婆不等余飛張嘴,又搖著頭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點不假,這件饑不能食,寒不能衣的東西,卻染上我兒子的血,唉!今晚也許我風燭殘年的老婆子,和那暗下毒手的仇人,……橫豎總有一人的血,又要染上這玉三星身上了……。」鐵拐婆婆說到這兒,頭上蕭疏的白髮,竟像刺蝟般,根根倒豎起來,兩道眼神,放出野獸般的凶光,形狀非常可怕。余飛暗暗吃驚,心想古人說的怒髮衝冠,一點不假,於此也可見這位鐵拐婆婆,內功氣勁,已到火候。可是這麼大年紀,還是這樣大火性,從她話裡,已有點聽出玉三星這件寶物,還牽連著一段血海怨仇。問題越來越複雜,大來當這樁事,怕不易落到好處,我這次也要弄得灰頭土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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