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四四


  幾個下人,一陣風的搶進來,向老太太叩頭道喜。說是:「我們相公榜裡奪魁,中了第一名武舉。此刻頭批報子已到,前廳高貼起金紅報單,還向咱家探詢各家親友地址,分頭報喜。已有一撥報子,馬上乘下水船,到嘉定去報喜去了。」老太太一聽,喜上加喜,錦上添花,樂得從太椅上站了起來。一迭聲吩咐多多開發賞錢,打發報子。又吩咐快到香火堂前點上香燭,待我率領相公小姐叩謝宗祖庇蔭。吩咐以後,老太太忽然喜極而淚,顫聲喚道:「玉兒,瑤姑,你們兩人親自在這兒,點上一副香燭。可憐我義妹,我親家母,沒有親眼瞧見玉兒中舉。要知道玉兒得有今日,完全是我義妹把玉兒從小訓練出來的,我得先向義妹叩謝。」說罷,眼淚婆娑,竟要出聲。一想今天是兒子一舉成名的之日,怎能如此。但是想起當年紅蝴蝶兩番救護之事,情發乎中,忍不住眼淚直掛下來。瑤霜楊展一麵點香燭,一面也漣漣下淚。虞錦雯扶著老太太,也陪了許多眼淚。這樣大喜事,竟哭了個滿堂,這是天地間自然流露的至情,一毫勉強不來,人間世完全靠這點至情在那兒維持。無奈世上人欲橫流,偽情矯情淹沒了至情,一切分崩離析,覆雨翻雲之禍,都從汩沒至情而起。

  楊展中了武舉,宏農別墅內上下人等,忙得個馬不停蹄。楊武舉謁主考,拜同年,一番忙碌自不必說。家裡接待道喜的親友們,一批來,一批去,設筵慶賀,轎馬盈門,足足亂了三四天,才略略安靜下來。這一天晚上,老太太虞錦雯瑤霜上樓安睡以後,楊展在樓下自己房內,想起烏尤寺岳父破山大師處,雖已打發使人稟告,還得寫封詳函,稟告一切才好。雖然中個武舉不算什麼,也可稍慰老人家一番期望。想定主意,揮毫拂箋,正要下筆,忽聽得門上有人輕輕地叩了一下,楊展正想說門是虛掩的,叩門的人已飄身而入,依然把門虛掩而上。楊展笑道:「你這幾天太累了,怎地還沒安睡呢。」瑤霜一笑,走近前來,問道:「你預備和誰寫信?」楊展道:「明天有人回嘉定去,我想寫封信稟報岳父。你來得正好,你有什麼話沒有?一塊兒寫上吧。」瑤霜說:「且慢寫信,我和你商量一樁事。」楊展笑著站了起來,離開書案,擁著瑤霜,並肩坐在榻上,笑道:「有什麼急事,和我商量,雯姊和你同榻,你悄悄下來,她不知道麼?」瑤霜笑道:「這幾天你真夠忙,樓上的事,你統沒清楚。老太太早把雯姊拉去一床睡了。」楊展笑道:「你怎不早通知我。早知這樣,我早已飛身而上,跳窗而入了。」瑤霜昵聲說道:「你倒想得好,你那知我這幾天為難極了。」楊展詫異道:「有什為難之處?快說。」瑤霜說:「那天我們在樓上,話沒有說全,老太太回來,接著你中了武舉,忙得不亦樂乎。

  我父親來信,始終你還沒有瞧過。你現在先瞧瞧信再說。」

  說畢,把破山大師的信取了出來,楊展接過信,皺著眉說:「還是這檔事糾纏不清。」說了這句,細看破山大師信上寫道:

  「瑤兒知悉,鹿杖翁來,得悉豹子岡擂臺事,玉婿初顯身手。一鳴驚人,苦口勸人,所見甚大。惜江湖莽夫,未可理喻。詭計雖破,防備宜嚴,鹿翁翩然蒞止。剪燭深宵,傾心玉婿,讚不絕口。據稱義女虞姓,得其衣體,性淑質慧,與汝相契,倘得娥英並事,更是佳話。此翁豪邁任性,數十年如一日。遠道惠臨,實為此事,出家人未便置可否。為鹿翁介見楊夫人,夫人慨然就道,其意蓋欲親見虞女,再定取捨。而鹿翁以為夫人仁諾,事已大定,歡然揖別,竟作浪遊,余意夫人時以累代單丁為憂,如見虞女可愛,或亦力主撮合,然知徒莫若師,玉婿志卓情專,此舉未必愜意,撮合溝通之任,非汝莫屬,非此亦不足以見汝之賢淑,閨閫瑣瑣,老僧實不願多所置喙,寥寥數行,未免又墮一劫矣。破山,年月日。」

  楊展看完了信,歎口氣道:「岳父畢竟知道我的。我母親未始不深知兒子的性情,但她老人家喜歡熱鬧,多多益善,卻沒有替我們兩人細想一想,也沒有替雯姊想一想。

  這檔事千萬不能讓雯姊知道,事成她未必滿意,不成她真個難以在此安身了。君子愛人以德,她現在可以說無處安身了。照我主意,大家姊弟相處,一樣熱鬧,何必定要如此。瑤妹,你快把我主意,偷偷地通知母親。可是我明白你為了難。沒法子,只好我自己去說了。」瑤霜道:「你去說,和我去說是一樣的。不用我們自己說,誰不知道我們兩人是一個心呀!這幾天,娘在無人處,對我說:她老人家實在愛惜雯姊,捨不得把她嫁出去。這幾天,暗地考查雯姊性情舉動,非常賢慧,自問還不至於如此老悖,無端地替兒子兒媳添塊病。娘說:『玉兒從武科進身,將來定要離家出仕,報效國家。有兩個有本領的賢德媳婦,可以輪流著一個在家,一個跟著丈夫。我和玉兒兩面都不寂寞。將來你們兩人,各人替我抱出孫兒孫女,兒孫滿堂,我真樂死了。但是你們兩人的恩愛,和玉兒的左性,為娘的怎會不清楚。我的兒,你是孝順我的。我們母女先暗地商量一下,這檔事,為娘的也得慎重,雯姑畢竟是初來乍會,我得先把她接回家去,放在身邊,慢慢的體察。不過娘的主意是有了,你們兩口子也細細商量一下,娘的主意,要得要不得。』娘對我這麼一說,你想,娘說的,比我們想得還周到,教我敢說什麼。我們在娘面前,不敢說孝順,總還不至於不孝順。你對我說的一番話,還能出口麼?如果冒冒失失的一出口,好象把娘一番好主意,滿聲駁回,等於說娘的主意要不得了。便是你在娘面前,也一樣的沒法出口呀!」楊展聽得,跺著腳說:「真料不到打擂臺,打出這麼一段事來。千不該,萬不該,鹿老頭子發的什麼瘋,轉彎抹角的會跑到嘉定去,把自己乾女兒硬往外一推,他倒滿心滿意的跑得無影無蹤了。」瑤霜推了他一下,笑道:「輕一點兒說,如果這話,被雯姊聽去,她定要氣苦了。其實我知道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樣,對於雯姊只有愛護之心,絕沒有嫌她之意。但是娘的一番話,我也仔細想過,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深知道我們雖然恩愛,也知道我並不是抖酸吃醋的一流人物,娘放心得過,才暗地和我商量,擔心的是你的一關,怕有點阻礙,所以叫我們暗地先私下考量一下。我為這事,整整的琢磨了好幾天。我們雖然兩人一心,這事我卻另有個想法,娘說得好:『自問還不至於無端替你們添塊病。』只要娘考查得萬無一失,你就依了娘的主意罷。我和雯姊相處,雖只幾天工夫,我認為雯姊也是我輩性情中人,我們也添個得力臂膀。而且雯姊對於你我,時露知己之感,三人同心,未始不是佳話。」楊展笑道:「古人只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沒有聽說三人同心過,這事變成纏葛帳。好在母親也主張慎重,並不是說辦就辦,我自有道理。我們且說別的,我去拜謁主考廖參政時,廖參政把我邀請到密室談心,他還問起你來。」瑤霜詫異道:「這事奇怪,他怎知道有我這人?」楊展笑道:「一點不奇怪,你還記得,我們到豹子岡一天,坐在正棚內,隨後有一批進棚的貴客,說是官親官眷,其中有一個老頭兒,進棚便枕臂假寐,那時我們沒有注意。原來這人便是廖參政喬裝的,怕我認識他,大家見面不好意思,才裝閑睡。他是存心瞧瞧擂臺上有無傑出人物,暗存著為國搜羅真才之意,不料瞧見的都是江湖上怨仇相報的兇殺慘劇。他聽了我在臺上勸解的一番話,他也說我白廢苦心,地方上有這般蠻橫之流,是有司不善教化之責。他問起我帶著小婢同行的一位女英雄是誰?

  我便直說了,他贊了句『祥麟威鳳,同一不凡。』這老頭兒還要紆尊降貴,到此造訪,主考拜訪新武舉的,真還少見呢。」瑤霜道:「娘昨天還對我說,明年春天,你便要進京會試。考武狀元了,我們的事,決定在本年十月舉行,和我父親也商量好了,她老人家帶著雯姊先回家,你陪著我到了吉期相近再回去。不過回去時,在吉期相近幾天內,我們不能在一起。把我送到烏尤寺後你讀書的那所房子去,叫小蘋和幾個使女伴著我……。」楊展笑道:「這是古禮,要我親自迎接進門,才舉行交拜大典。瑤妹,這可趁了我們的心願了。」瑤霜低啐道:「少帶們字,趁了你心願罷了。」楊展在她耳邊笑道:「你自己剛說過,我們兩人一條心呀!」瑤霜不理,低低自語道:「娘也不知什麼主意?我們的事,日子已近。雯姊的事,究竟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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