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一三


  楊展在烏尤寺後面自己別業讀書,這幾年,正是黑蝴蝶盡心傳授武功的幾年。黑蝴蝶既然做了烏尤寺的方丈,當然不能再用江湖綽號黑蝴蝶三字了,烏尤寺前任方丈,留賜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裡面已經注明一個法號,是「破山」兩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兩字,怎樣用意,圓寂的老方丈,沒有加以說明,還是破山自己靜中生慧,參悟出破山兩個字的用意,他說:「常年和紅蝴蝶隱跡巫山,出沒江湖,不管人家稱他強盜或俠盜,總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說得好聽一點,便是山大王,不論王法,照佛家因果迴圈來說,一生殺業太重,定要落到被官軍破山,身首異處為止,現在幸保首領,跳出紅塵,皈依我佛,無異兩世為人,所以用這『破山』命名,教他時時警惕,自己是倖免官軍破山,身逃法網的人,還不一心皈依,懺悔一生殺業麼!」他自己這樣一解釋,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傳授楊展瑤姑兩人武功以外,確是戒律謹嚴,功德精進,嘉定一帶,也漸漸知道了烏尤寺方丈破山大師的清名。

  有一天,楊展自己在烏尤山僻靜處所,練完了功夫,提著破山大師賜他的一口寶劍,劍名「瑩雪」,這口瑩雪劍,和紅蝴蝶遺傳她女兒一口「瑤霜劍」,正是一對,瑤姑得了瑤霜劍以後,破山大師把她名字也改為瑤霜,人劍同名,真是人即是劍,劍即是人了。且說楊展提了瑩雪劍,信步走上烏尤山最高所在,山顛高處,有座亭子名叫曠怡亭,大約是登高四眺,心曠神怡的意思,楊展緩步而上,到了曠怡亭前,驀見亭內石桌上,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和尚,呼聲如雷,蜷身而臥,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酒肉氣味,異常濃厚,細看這和尚時,蠶眉虎目,闊面大耳,紫巍巍面皮,泛著紅紅的一層酒光,一件僧衣,滿身油漬,醃臢不堪,下面赤腳草履,也是泥漿滿腿,再一看,亭角還支著一具黃泥小風爐,餘火未熄,灶上破鍋內,還留著吃殘的狗腿,地上肴骨狼藉,酒瓶亂滾,心想這野和尚決不是烏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內,也容不得這樣酒肉和尚掛單,便搖搖頭走出亭來,獨自在山巔上縱目遠眺,看得嘉定鬥大的城池,如在腳下,烏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盤裡,堆著一塊蒼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鬱,蔚然一碧,和岷江內雲影波光,互相映帶,爽氣徐引,滌慮清心,真有瀟灑出塵,翩翩欲仙之概。

  楊展披襟當風,幽然獨立,正在遊目騁懷當口,忽聽得身後呵呵大笑道:「秀才們,看江景,也唯讀得幾句風花雪月的歪詩罷了,怎及我七寶和尚的逍遙自在,物我兩忘。」楊展聽得吃了一驚,平時聽破山大師講起川南三俠的名頭,知道三俠是僧俠七寶和尚,乞俠鐵腳板,賈俠余飛,不想這狗肉和尚,自稱七寶和尚,慌轉過身去,只見七寶和尚身子斜依著亭柱子,手上拿著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很半尺長的腿骨,骨上還帶著一點肉,猛不防把這塊狗骨頭向楊展一撩,還笑嘻嘻地喊一聲:「秀才!接著,啃狗骨頭,別有風味。」兩人相距,也有兩丈開外,楊展不防他來這一手,那塊狗骨頭,哧地帶著一縷疾風迎面襲來,而且方向直對自己嘴上飛來,楊展明知有意相戲,微一側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兩指,便把迎面飛來一根狗骨撮住,隨勢一抖腕,這塊骨頭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頭上飛去,嘴上笑道:「請和尚自用吧!」不料這塊骨頭,在楊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這面飛來,在半空裡一張嘴,正把擲還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銜住,落下地來,已立在楊展面前,笑嘻嘻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師的高足——楊秀才,你手上這口瑩雪劍我認識的。」楊展知道川南三俠,對於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輩,便抱拳說道:「常聽家岳提起川南三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無意相逢,何妨到敝齋一談。」七寶和尚笑道:「你說什麼,你說敝齋,我可怕吃齋,你說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時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楊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腸過,佛自在心頭,和尚自有來歷的。」七寶和尚看了楊展一眼,點點頭道:「破山大師快婿,畢竟不同,好,我到你樓上談談去,可有一節,你不要驚動破山大師,他出世早一點,我又是大廟不收,小廟怕留的和尚,咱們談談倒對我心思。」楊展笑著答應了,兩人到了寺後小樓上,美酒佳餚,彼此細談,從七寶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俠和巫山雙蝶,有很深的淵源。尤其是三俠中的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對於破山大師,以師禮待之,破山大師深知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常在成都出沒,曾托兩人隨時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兒——瑤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俠見面,楊展也聞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寶和尚無端遇合,從此便和七寶和尚有了交往。有時楊展笑問他:「自稱七寶和尚,何謂七寶?」

  他隨口答道:「和尚有廟,而我無廟,幕天席地,兩腳到處,便是我的廟,此一寶也;和尚必須拜師受戒,念經茹齋,而我葷酒不忌,無師無戒,不經不齋,此二寶也;和尚賴佛穿衣,靠佛吃飯,求財主,騙村婦,叩頭禮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為糧,天下之狗無盡,我亦無盡,此三寶也;和尚無家室之累,而有坐關參禪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無和尚之實,悠游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寶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淨土,免墮輪回,我卻只問是非,不問果報,現世現了,何必來生,此五寶也;和尚講出世,我卻講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盡心救救,和尚在廟內做功德,我在廟外做功德,此六寶也;還有一寶,卻不能說。」楊展問他怎的第七寶便不能說了,七寶和尚在楊展耳邊悄悄說道:「七寶和尚到時,也要殺人,最不濟,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這話似乎不好出口了。」說罷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聲地說:「什麼叫七寶,滿是胡說亂道,說實話,七寶者,『吃飽』也,世界上不論出家人,或在家人,誰不圖一飽呢,往後你叫我『吃飽和尚』便得。」說罷,一聲狂笑,拔腳便走,楊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訴你,從華嚴性海之義,可以悟到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淨,加上一個真如無礙,這七無,便是和尚七寶。」七寶和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笑道:「那有這許多無字,我只曉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這兒有個你,成都有個她,因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這七寶和尚替你們作捎書紅娘,有吃有喝也。」原來這時他要上成都,楊展托他捎信與雪衣娘,所以他這樣說,七寶和尚瘋了一陣,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瑤姑,後改瑤霜。這雪衣娘外號怎樣來的呢?原來瑤霜和楊展,年齡相同,只楊展比瑤霜早出世一個月,兩人平時兄妹相稱。楊夫人對於瑤霜,愛護得無微不至。紅蝴蝶死後,寵愛尤甚。有楊展一份,便有瑤霜一份。因為瑤霜是女子,女子應用的東西,當然比男子多,因此楊夫人加意調理這位義女兼兒媳,不論穿的戴的吃的,瑤霜得比楊展多得多。楊展在嘉定買了兩匹駿馬,在自己後園,圍了一處射圃,學騎射。楊夫人到成都時,也替瑤霜買了兩匹出色的名駒,這兩匹馬,一對似的,通體純白,毫無雜毛,竹耳蘭筋,非常英俊,瑤霜把這兩匹馬,愛逾性命,楊展上成都時,兩人並轡連騎,時常出遊。楊夫人和楊展回嘉定時,瑤霜沒有了管頭,後園雖然也有跑道和射鵠,總嫌馳驟得不盡興,仗著身懷絕技,不虞強暴,時常悄悄地把馬牽出後門,到空闊郊野之處,馳騁一下,起初只在近處武侯祠一帶放個轡頭,後來看出兩匹白馬的腳程,一般地飛快,便漸漸一二十裡放下轡頭去,瑤霜這時母喪未除,還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帶的人們,常常瞧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姑娘,一身白衣,騎的又是一匹白馬,往來馳騁,控縱自如。這種女子,成都還真少見,大家不知道她是誰家姑娘,便胡亂替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騎馬而出,道上一般野孩子,便拍手喊著:「雪衣娘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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